岑非鱼的手向下滑至白马腰侧,搂着他向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根梁柱后头,低声道:“躲好躲好,可不要让那姓孟的多看你一眼。”
白马知他谨慎,只不过爱占嘴上便宜,实则退这半步,是为了藏住形迹,免得两人偷看时被禁军发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他仍有些不解,问:“此楼颇高,底下的人哪里看得见我们?”
岑非鱼摇头,道:“禁军并非全是糙包,其中有行伍出身者,侦查瞭望,百步穿杨非是难事;亦有武林高手,耳聪目明,拈叶飞花亦可伤人。姓孟的也是鱼山弟子,还拜了老冯为师,我这对手不简单。”
白马数次听人提及“老冯”,直觉是个厉害人物,但绝不可能是冯掌事,他有些好奇,问:“老冯是什么人?”
岑非鱼笑而不答,咋咋呼呼道:“快看,好威风!”
黑压压的禁军,如cháo水般涌入铜驼街。
孟殊时提刀上前,虎步龙行。只听他一声令下,整肃的军队分向两侧站立,以人墙将街边行人阻隔在外。而后,孟殊时转身返回圣驾旁,与李峯一左一右侧立,护卫皇帝安危。
岑非鱼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嘲道:“哟,跑到御前,他可算是升官了。”
方才才说要隐蔽,热闹一来,他便什么都不顾了。白马一阵腹诽,提着耳朵将岑非鱼扯了回来,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不是哑巴。”
“要亲一下才知……”
佛塔的梁柱不粗,为了挡住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着,紧紧挨在一起。白马矮些,站在前头,岑非鱼牛高马大,双手越过白马肩头抱着柱子,将下巴搁在他头顶,如此,他们便只露出两个脑袋。
“少废话。”岑非鱼话音未落,便被白马反手给推了回去。
白马遥望孟殊时,心道,我还是第一次在青山楼以外的地方见到这家伙,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他的神qíng那样威严、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杀人。
这滋味令人很不好受,他不禁叹了一句:“原来他过得也不容易。”
岑非鱼嗤笑,“他过得当然不容易。”
白马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问:“你早就认识他?”
孟殊时正人君子,不是流连风月场的人,他来青山楼的次数不少、时间又很巧,白马很早就怀疑这与周望舒有关,而孟殊时也承认过,只是没有明说。
岑非鱼毫不在意,“对。”
白马肯定地说:“你们找过他。”
岑非鱼无所谓地笑了笑,“是他找得我们。”
白马得了岑非鱼的回应,算是彻底明白了,心道,怪不得我与董晗密谈时,掌事们都自动避开,事后他们只是按例过问,从不深究,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搭上这个义父;怪不得董晗与孟殊时密谈时,岑非鱼躲在窗户外头吃着瓜子偷听,亦无人“察觉”,我才能如此顺利地为他们搭桥牵线;怪不得孟殊时办完事,手上伤口血还未止,便先跑到青山楼来,我还道他是为了我,如今想来,却很复杂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那个雨夜,我与孟殊时卧谈,被岑非鱼听了去?还是落花缤纷时,我向董晗毛遂自荐,被冯掌事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更久以前,从檀青大骂董晗、我为他解围,从而得到董晗青眼相加开始,我便已经是他们棋篓中的一颗棋?
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他只知道,他们定然早就看准了孟殊时与董晗,而自己只是恰巧,和他们想到了一处,他们才顺水推舟,任自己施展。
毕竟,白马因身负血仇,比别人更加主动,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垫脚石罢了,让谁来沟通联络,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平常人若有了白马这样的心思,难免会在心底生出自卑,以及由此而来的愤怒与怨恨。
然而,白马并不寻常。他想通此节后,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微末之力,很难做成什么大事。他能为董晗解忧,心中原就十分忐忑,此刻知道了实qíng,一则感谢周望舒,让自己做成了一件小事,不至于因一事无成而自怨自艾;二则觉得高兴,毕竟自己与周望舒想到了一处,算是十分不错了。
白马摇摇头,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
岑非鱼自然知道白马在想什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叹息道:“你这孩子,恁招人疼?”
铜驼街上,天子下车。
大huáng门董晗当先下车,伸出白皙的手掌,悬空静候。继而,惠帝梁衷递出手掌,搭在董晗手上,由着他扶自己走下马车。
这对君臣举手投足间,默契实足。
董晗眼神温软,惠帝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他便也笑着回应。
“报!楚王已过宜阳门!”
黑色骏马打了个巨大的响鼻,于身后拖出一道烟尘。骑手肩扛赤旗,冲至铜驼街口,即刻下马驻足,跪地报讯。
报讯的骑手不过刚刚赶到,他额头上的一粒汗珠,才滑落至鼻尖,身后便传来一阵蹄声,继而是楚王慡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臣弟见过吾皇!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楚王梁玮骑着枣红汗血宝马,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只听马蹄声爆响,一簇烈火般的身影,已疾速she至惠帝身前三丈处。
“吁——!”
楚王勒马,一个跨步,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面如银盘,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不像皇家亲贵,更似是个极年轻的贵族武将。
惠帝上前来迎,双手攥着他的手,喊了声:“七弟!”
“大哥!”楚王与惠帝十分亲昵,两人虽是异母所生,可梁玮是xingqíng中人,完全把皇帝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闻言激动,一把搂住惠帝,在他背后接连拍了数下。
直到惠帝身后的董晗发出两声咳嗽,楚王才回过神来,当即双膝跪地,恭敬行礼,朗声道:“臣弟谢圣上允我入朝为官,以解臣弟思母之qíng!”
谢瑛也走了上来,惠帝正准备说话,谁料被他抢了先,一个“快快请起”的“快”字才说了一半,便见谢瑛笑道:“王爷入京为官辅佐圣上,众臣夹道相迎,可见您乃是众望所归。”
谢瑛说“众望所归”时,几乎是一字一顿,这四字从他口中说出,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深意。
楚王根本不怕他,笑道:“大哥厚爱我,亲自前来相迎,众臣虽不一定喜欢本王,譬如谢国丈,但大家都紧紧跟着圣驾,此乃忠君爱国。我看啊,那些没有来的臣子,若非有要事在身,便是瞎了。”
惠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点头道:“弟弟说得很在理,寡人喜欢你,大臣们自然也喜欢你。”
楚王谢过惠帝,转而对上谢瑛,道:“由此可见,谢国丈年纪虽大,眼力却仍旧很好,百忙之中前来,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他把“国丈”两字念得很重,两次嘲讽了谢瑛,一是嘲他虽专权弄权,却仍旧是天子的臣子,不敢妄为;二是嘲他年纪大了,该退下了,可仍凭着一个外戚的身份,在朝中搅弄风云。
谢瑛金玉其外,打扮得一派仙风道骨,他并不动怒,而是故作高深,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
“行了行了,满朝文武缺一不可,最无用的反倒是朕。”惠帝忍不住笑,将楚王牵起,拉着他与自己同乘,向宫城行去。
众人面色古怪:瞧瞧,皇帝说了句大实话,还以为自己在玩笑!
天子的金根车调头,黑甲禁军们向中间收缩。
“热闹看完,该走了。冯掌事若发现我不见,又要大惊小怪。”白马用肘子拐了岑非鱼一下,目光扫过铜驼街,从高塔上向下看,只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俱如蚊蝇大小,不禁感叹:“都是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不晓得,还有别人在看他们的好戏。”
岑非鱼迈开腿来,屈膝半蹲,随口道:“所以说,佛祖不渡任何人,凡事须向心中求。他们自己的心是如此,纵使现在拿一卷封神榜,将他们一个个都封作神仙,也不过是换个朝堂,继续斗。”
白马点点头,朝岑非鱼走过去。
然而,佛塔太高,最上面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年久失修,栏杆松动。白马原本扶了一下栏杆,不想那栏杆整个已被风蚀,被他一推击碎,他也打了个趔趄、连退数步,踩到屋檐上,踩松了瓦顶。
半片碎瓦向外飞出,白马向后倒去。
正下方,是数百名仍未散去的禁军!
“抓紧我!”
岑非鱼跨出一步,拽住白马,继而单腿立地,稳住自身。他足尖发力,弯腰向下,瞬间如雄鹰腾空而起,继而向下俯冲,追着那半片碎瓦,向下落了两层塔楼的高度,终于追上碎瓦,并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最后长腿一伸,以脚尖勾住屋檐翘脚上的一头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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