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奴_七六二【完结】(85)

阅读记录

  白马单手支颏,眉眼含笑,饶有兴致地听着。说来奇怪,他不觉得岑非鱼聒噪,只觉得他说得十分有趣,大抵是跑腿的人还未至,想着能有一桌美食,心qíng格外的好吧。

  岑非鱼又喝了一杯茶,道:“思及此,我便想:以后再不学佛了。因为悟道的乐,不如与你相伴的乐。冥冥中自有定数,你我俱在因缘轮回里,越过山河人间,在尘世中相逢,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此人,我是见过的。或许前世我们也曾相遇,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彼此都不肯放下。不破妄又如何呢?人终有一死,死后成灰,合同自然,不是最大的证道了么?”

  白马灰绿的双眸,在橘huáng灯火的映照下,如水温软明澈。

  都道相由心生,他这一副明秀的模样,悟xing也极qiáng,点点头,道:“我好像记得,我父亲曾经和你说过同样的话。他是……他与我母亲的家族世代有仇,可两人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母亲总会因此而不安,觉得是自己祸害了父亲,父亲却说,一切都是自然而已。当时我不明白,是后来在思念他们的时候,慢慢从回忆中挖出来的。”

  岑非鱼满眼都是慈悲,问:“你父亲……”

  白马想得太多,已经学会化解悲伤,摇头道:“他的腿不好,常年都坐在一个破旧的小轮椅上,是波斯传来的稀奇货。匈奴人杀来的时候,他却奋力站了起来,与他们抗争。可惜力又不敌,被乌朱流一刀砍了脑袋。”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头,“我的错,我不该提。你父是个英雄。”

  白马笑了笑,道:“没事,我父亲是站着死的,他是个英雄。不过,我总会想,我父母虽说有缘分在,只怕缘分也分好坏,若非母亲的家人,父亲不会落魄至此;若非父亲,母亲也不会被人灭族。我常常想,如果一切能重来,他们大概是不会在一起的罢,此乃孽缘,而我就是因这孽缘而诞下的孽种。或许我俩也是一段孽缘?”

  岑非鱼喟叹一声:“如今,如你这般聪明的少年郎,可是很难遇到了。然而,你有一点想错了。”

  白马自觉想得无错,连忙问:“何事?”

  岑非鱼抬头遥望星河,双眸中映着璀璨星海,低头深吸一口,道:“你时常会想,若父母不曾相遇、若自己没有出生、你若没有带周溪云回到部落里,你羯族的灭族灾难便不会发生。甚至会想,若世间没有羯人,没有胡汉分别,众生才能快乐安宁。”

  白马苦笑:“可不是么。”

  岑非鱼摇头,道:“自然不是。依我看,你是找不出别的原因,便将所有灾厄,归罪于自己;你无力去改变现状,便只能怪罪自己。”

  白马被岑非鱼说中了,他的心底总有一种负疚感,纵使表面上再坚qiáng,夜深人静时,他难免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活呢?为什么要活得如此低贱呢?他原本心有不甘,可那些不甘,都在经年累月的苦难折磨中被磨碎了,没有人爱他,他也不敢爱别人,他只有恨别人,甚至于恨自己,才能挣扎着活下去。

  白马想不明白,道:“阿胡拉让胡人生在塞外,大抵就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曾有罪过,阿胡拉让胡人低人一等,大抵是我们的先祖就是卑贱的人。否则,为何我即便来到了世上,我安然地活到了今日,也只是受苦而已?”

  岑非鱼失笑道:“你还没弄明白。不是你无能,不是你有罪,而是敌人太无耻。而是这世道本就不对劲,你不见朝堂上万马齐喑?世上聪明人不少,但世人都在利益纠葛中,一时一世的对错,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对错。你归罪于自己,乃是倒置了因果;你归罪于胡人,乃是倒置了施bào者与受害的人。烈火烧去杂质,才见石中真金,我有一种感觉,你往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

  白马听到此,已经无话可说,他完全不能反驳岑非鱼,甚至将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中。他心中最后的恨意和最深的自卑自怨,都消散了。他只剩下一个疑问:“可胡人与汉人,到底要如何呢?”一个问题,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岑非鱼却懂了,答道:“中原地大物博,华夏源远流长,匈奴人只晓得烧杀抢掠,纵使能征服中原的土地,也无法征服中原的人心。试想,让匈奴人入主中原,他们能否经营好这块肥沃的土地?想也是不能的,中原会变成另一个荒凉的塞外。岁月光影如河流向前,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匈奴人不能包容我们,而我们却可以教化他们,从而一同发展,让彼此都过上好日子。子曰‘见贤思齐’,匈奴人与中原融合,不是谁被谁征服,而是他们的进步。也许咱们这一世,都见不到这一天,但我相信,往后会有的。”

  白马点头,道:“明白了。”

  他不仅明白了岑非鱼的话,更明白了,自己并不完全认识面前的男人,他懂得真多,想得真多,他确确实实是极出色的人物。有那么一个瞬间,幻想中的大英雄岑非鱼,与面前嬉皮笑脸的二爷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人。

  “二位爷,请慢用!”

  两人说得高兴,不知不觉间,店家已经把菜买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岑非鱼举着筷子,仍在念叨。他夹起一条猪耳朵,自然而然地喂到白马嘴边,“尝尝,软糯香苏,跟你一样。”

  白马自然无法拒绝,两口吃完,“你的耳朵可真好吃,多谢杀身成仁,可你不用喂我。”

  岑非鱼大口大口的吃面条,半点没有大侠的风范,道:“我是怕吃之前不喂,等你吃上了,就更没机会喂了。”

  白马微微报赧,“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女子,何故要你来喂?”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人喂?”岑非鱼摇摇头,“这世上有许多问题,原就没有答案。譬如说,我为何会爱上你?你又是何时看上我的?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qíng。”

  白马没了脾气,不再与他纠缠,开始埋头苦吃。

  岑非鱼说得没错,这世上许多事,原就是没有道理的。

  白马低着头,几乎已经把脸埋在碗里,吃得两颊鼓鼓的,不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

  “说来也是奇怪,”岑非鱼吃得快,却并不多,东西几乎都朝着白马碗里夹,一面给他拍背,一面劝他慢点吃,“若是平时见了哪个美人儿,像你这般不要命地吃,纵使再美,没有仪态,也与野村农妇没有两样,爷定然立马就丢盔弃甲。可见了你,我却从不觉得丑陋,只想给你多夹些菜,让你吃饱。我这不正是将你当成心上人了?”

  白马的发带丢了,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的红发披散着,因他是胡人,并不显得奇怪。此时,他的头发被油灯的光照着,显得一颗脑袋毛茸茸的,埋头拼命地吃,那模样好似临刑之人在吃最后一顿。

  岑非鱼停了筷子,怪心疼的。

  白马已没工夫说话。

  岑非鱼生怕他噎死或者撑死,扯着他的衣领,把白马提了起来,让他缓缓,道:“歇歇,没人跟你抢。怎、怎么了?”他把白马扯起来后,才发现白马脸上有一星水光,“怎么像是要哭了?”

  白马两眼通红,嘴里含着好大几片牛ròu,腮帮子鼓鼓的,已经酸得咬不动东西了。

  岑非鱼大手分开,轻轻掌着白马的下巴,对他张大嘴,发出“啊——”的声音,柔声道:“吃不下就先吐出来,待会儿再让人买去,不用给我省钱,爷穷得只剩下钱了。来,吐出来。”

  白马含着一嘴的东西,摇头,再使劲,用力把东西一口气吞了下去,喉咙鼓胀,像是一只吞不下大鱼的鸬鹚,活生生把自己眼泪都bī了出来,“多谢,二爷,岑大侠。”

  岑非鱼被他吓得双目圆睁,一个面目白皙的羯人小孩,柔软的脸颊尚带着稚气,两眼通红望着他——这约莫是他活了三十年,亦不曾见过的场。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xing两手一左一右,捏住白马的脸颊,继而一顿胡乱掐捏,打趣道:“揉揉就好了,好了好了,几顿饭吃不穷你二爷,哭哭啼啼是个什么脾气?莫说一顿饭,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吃不垮我。”

  白马把他的手甩开,咕哝道:“傻……”

  他的声音太小,岑非鱼未能听清,问:“什么?”

  “我会报答你的。”白马语气坚定。

  岑非鱼摇头晃脑,吃了粒花生米,“等你。”

  两人各自吃着东西,不再多言。

  戌时三刻,皓月当空,街头行人渐少,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

  “二位吃得可好?时候不早,小店要收摊儿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七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