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qíng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
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cha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半晌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边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làng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重,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接着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慡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夸,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药谷还因为出了个吕国师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好像天妒英才。”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碎遮’,咄咄bī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出过鞘,却有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第143章 问天
“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
“……赵将军被jian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gān祸国殃民的……”
“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重,不可置大局于不顾……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
“遁入大药谷,不问世事。”
“八年后,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他不知怎么xingqíng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
这是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jiāo给周翡的时候,同她说过的那个故事。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糙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这时,被锁在山dòng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dòng里挤去,北朝卫兵在铁栅栏外组成了一道刀剑围墙,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个长长的卷轴,对着名单开始念上面登记的名字,念了谁,倘若一时无人答应,先前闯进去的卫兵便会用装了倒刺的马鞭在人群中抽打。
这样一来,哪怕先开始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应声,也会被周围抱头鼠窜的同伴推出来。
点名人的嗓门很大,铿锵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听见几声——他们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将流民统统登记在册,严格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挥鞭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楚楚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头道:“别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发作李妍一样发作吴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轻声解释道:“当务之急,咱们得尽快让姑父和闻将军他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朝大军背腹受敌,gān系就大了。不然我们就算跟着山谷同归于尽,一起炸上天,照样没什么用。”
李晟这人,心里越是郁结,嘴上便越是理直气壮,他会拼命给自己找一堆理由,还非要自欺欺人地说出来,恨不能将“我有理”三个字裱起来顶在脑门上。
杨瑾不善言辞,周翡比较内敛,俩人谁也没接李晟这话,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为报讯的事根本不是问题,叫李妍和吴楚楚先走不就行了么,江陵离蜀中也没多远的路,李妍再不济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吴楚楚看着,难不成她俩还能找不着家里的暗桩送封信?
李晟将这苍白的借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于是怒气冲冲地看向其他人,迁怒道:“怎么没人说句话?都哑巴了?”
周翡心里将自己要做的事从头盘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齐门禁地,还得去找解决透骨青的办法,得回四十八寨,殷沛还没死,王老夫人的仇还没报,“海天一色”更是个随时准备兴风作làng的隐忧……
可是她挑挑拣拣,感觉哪一桩都不能掏出来说,因为心里即便千万条有对她自己而言重于泰山的理由,一说出口,便都成了“借口”。
杨瑾却忽然说道:“李兄,快别兜圈子了,你婆婆妈妈地说了这许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吗?”
倘若此时是白天,李晟的脸皮大概都涨红了。
“我也是啊。”那姓杨的南蛮口无遮拦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点,别装了。”
周翡:“……”
李晟觉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指望这几个货能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看杨瑾他们,将整个山谷抛诸脑后,率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不过是四十八寨的一个小小后辈,既不是山川剑,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么武林盟主、皇亲国戚,闹不好一辈子注定籍籍无名、庸庸碌碌,那为什么要自作多qíng地背这种无谓的负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结果他刚这么一转身,杨瑾便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杨瑾此人,天生与“办法”二字没有一点关系,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都傻眼了,一起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
杨瑾便道:“你们都背过身去。”
周翡问道:“你要gān什么?”
杨瑾一摆手:“快点,别废话。”
等几个人都依言扭开视线,杨瑾便弯腰从地上捡了几根细长的糙jīng,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长短与形状,另一根留了个长尾巴糙根,完事以后,他将这五根糙叶攥在手心里,递到众人面前:“抽吧。”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杨兄,这是什么意思?”
杨瑾便说道:“我们那里信奉万物有灵,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什么大事,都要请个巫来占卜是非吉凶,他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原理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听老天爷的——你们四个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个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们就走,要是谁也抽不到,让它最后留在我手里,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办,行吧?”
太不靠谱了!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连李妍都翻了个白眼。
李晟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别出心裁”解决办法,当即尴尬地gān咳一声,委婉道:“咳,这个,杨兄……”
周翡直白地补全了他的下半句话:“你是不是有病?”
杨瑾额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
可还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讥,周翡便突然伸出手,从他无根垂头丧气的小糙中抽了一根,摊手一看,糙根被掐掉了,便道:“我这根不是。”
李晟:“……”
这女的为什么这么善变!
李妍关键时刻,永远都是跟着周翡跑,也学着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吴楚楚紧跟着抽了第三根:“不是。”
杨瑾将仅剩的两棵糙递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几个人躲在山坡上抽糙根玩,这说出去都是什么事!
李晟不由得悲从中来,自己成日跟这帮二百五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前途?然后……他就自bào自弃地从两棵糙里挑了一棵,缓缓将它拉出杨瑾手心。
纤细的小糙打从长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肩负这种重任,在夜风中瑟瑟的微颤,好像随时会断,五个人十只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糙身上。
抽出来的糙jīng下面光秃秃的,杨瑾将手摊开,那棵留下糙根的静静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细小的根须上还沾着土渣。
两个男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同时将手中的小糙往旁边一丢,李晟一改方才逮着谁咬谁的狂躁,眨眼间便冷静下来,说道:“我们不能全留在这里,叫阿妍跟吴姑娘带着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桩在什么地方吗?”
李妍刚跟着他将各地暗桩从西往东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许会有北斗的斥候巡逻,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会乔装改扮,你们俩蒙上脸,快马加鞭赶紧走,装作赶路路过,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来,谁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挡路的就一刀劈过去。真有应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烟花,万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转身转到密林中几棵大树后面,片刻后,拎着一件仿如丝绸的银白软甲出来。
她手指一划,那软甲边角处点缀的一排贝壳便齐刷刷地掉下来落入她手心。
周翡将贝壳收好,把软甲丢给吴楚楚,说道:“这是软甲‘彩霞’,跟当年殷夫人的‘暮云纱’出自一位大师之手,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当然,软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风能隔山打牛的那种高手还是得跑,你们俩带上,自己商量谁穿。”
说完,周翡搜遍了自己全身,又从随身带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扣在手腕上的铁护腕,那是纤细的少女尺寸,非常jīng致华丽,像个别致的宽边手镯:“也是那位大师做的一个小机关,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在里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像你哥这种水平是躲不开的。”
李晟:“……”
周翡生疏地给李妍和吴楚楚展示了一下这东西怎么用,她平日里没有用暗器的习惯,此时翻开那铁护腕一看,机关是很好,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尴尬,杨瑾突然递上一个小纸包:“这个装得进去么?”
李妍诧异地接过来,见那纸包里居然是一把细针。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药,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赶上什么是什么吧。”杨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药农瞎鼓捣的。”
李晟道:“一会谁去入口处制造一点骚乱,你们俩趁机走。”
“我去吧。”周翡道,“我去露个面,给那两个北狗下一封战书,陆摇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经八百的将军,听闻有人挑战,一定会按着江湖规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这时候走,你们俩趁这时候去救人。”
杨瑾震惊道:“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北斗?”
“当然打不过。”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后辈,当着这么多北军,只要我一开始表现地弱势一点,他们俩未必会抛开面子一起上。”
李晟道:“我看他俩未必会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乱箭she死,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乱箭she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凭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让他们觉得蹊跷,谷天璇和陆摇光拿不准我是怎么进来的、身后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亲自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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