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何从千里独行惯了,手上被他塞了两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嘱咐,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先是让他找擎云沟,随即又叫他召唤周翡,听起来,李晟好像既不相信他医毒方面的造诣,又觉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语气太真挚的缘故,应何从竟然没觉出不快。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头,越过应何从,扫了一眼被方才的动静惊醒的流民们,说道:“独木不成林,兄弟。”
应何从愣了愣,握住五蝠令和名牌的手指微微收紧,继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极轻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多方或明或暗的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有那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微光所及,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悄然不见了踪影。
宫墙内,百年繁华朱艳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那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魂魄却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
一般高手之间,倘若彼此没有敌意,为了礼貌起见,可能会在隐匿的时候故意碰出一点很轻的动静,或是稍微卖一点破绽,这叫做“投石”,一来是打招呼,二来也是试探对方深浅。而如果被人一口道破藏身之地,第一声呼唤,藏身的人一般不会搭理,因为遇上的如果是那种功夫不怎么样的老油条,对方可能只是随口出言相诈,被骗出来就太傻了——这都是套路。
谢允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位调皮捣蛋的高人潜入宫里闹着玩。谁知当面被“高难测”的天意砸了个头晕脑胀。
周翡其实也并不是用江湖老套路来调戏谢允,实在是她听刘有良说谢允直接进了宫以后,便按捺不住,擅闯了宫禁,闲逛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本已经冷静下来打算离开了,谁知正好看见此地有一大堆大内侍卫站岗,一时动了些许促狭的好胜之心,打算在众高手眼皮底下溜进去玩一趟。
她才刚带着几分得意成功上了房梁,就一眼看见了某人,差点失足直接掉下来,这才有了先开始的“投石”。
而等谢允三言两语打发了赵渊,屏退下人道破她藏身之处的时候,周翡没有立刻反应,则是因为她看清谢允之后整个人僵直太久,居然不知不觉压麻了自己一条腿。
可她并不打算bào露自己傻乎乎地在外游dàng一天一宿,此时还一后背冷汗的事实,因此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溜溜达达走到谢允面前,佯装熟稔与漫不经心地伸手在谢允面前晃了晃:“怎么,又晕过去了?”
谢允一把攥住她的手,随后被巨大的冷热之差惊得回过神来,连忙又松开。
他方才对付赵渊时“如簧带针”的巧舌好似打了结,微微有些发木,呆了好一会,才拼命将游dàng在头顶的魂魄抓回一鳞半爪,摇头gān笑了一下,没话找话道:“多少年不见,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
周翡道:“是你多年不见我,我可总能看见你。”
说完,她又微微咬了一下舌头,补了一句:“看得烦死了。”
谢允的嘴角像是初chūn的冰河,飞快地倒过疏漏的光yīn,缓缓融化出一个成型的坏笑,说道:“什么?在下这种花容月貌都能烦,你还想看什么?天仙啊?”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谢的改不了嘴贱。
谢允笑了起来,周翡不堪直视,掉头要回房梁,却被他开口叫住。
“阿翡,”谢允勾起冰冷的手指,挑过她飘起的长发发梢,一触即放,他低声说道,“我很想你。”
周翡脚步轻轻一顿。
她觉得一点冰冷的气息克制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随后谢允隔着袖子上最厚的地方拉了她一把,说道:“我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道:“你还一边啃着个加料的馒头,一边大放厥词,说要请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
谢允:“那还等什么?”
一刻之后,两人将皇宫大内视如无物,翻出宫墙,一路循着热闹跑了出去。
天已经冷了,花灯却如昼,水汽四下缭绕,围在谢允身边,很快凝结成了细细的冰碴,好似微微闪光一样,他穿过人群,在前领路,不与周翡叙旧,也不问她来做什么,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沉湎于这一段说不清是真是梦的当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这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指点帝都风物,刚开始周翡还有一耳没一耳的听,直到谢允指着一家胭脂铺说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铺,取名叫做‘二十四桥’,也是有一段故事,据说两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风尘的绝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桥名动天下,后来红颜渐枯,终于妥协于尘世,被一个富户出钱赎了去,临走前,她在这里chuī了一宿的箫,后来人有感于此事,便在此专卖胭脂,以箫声为名,取意‘浮生若梦,红颜不老’。”
周翡:“……”
谢允摇头晃脑地叹道:“好好的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还是不解风qíng。”
周翡无言以对片刻,凉凉地说道:“……是啊?我还以为那家‘二十四桥’是我们寨中暗桩。”
谢允胡乱杜撰被人家当场戳穿,居然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负手笑道:“啧,当年有个人在自家门口,连门都不知道怎么进,一路说了三十二个蜀中典故,二十八个是自己编的……”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一阵清风一般从人群中飞掠而出,过无痕好似犹胜当年,一条踩着青石板四处溜达的小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四下看,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周翡虽然没有他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却也竟然不怎么费力地跟了上来。
谢允的脚步落在河边一处小酒楼旁边,立在桥头,水间雾气白茫茫地包围在他身边,谢允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jīng准无比地弹入挂着灯笼的窗棂里,继而冲周翡招招手,凭空跃起,灵巧地一点周围的桂花树,浓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来,他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三层的屋顶上,那屋顶上竟有个“雅间”,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没有梯子,轻功但凡有点不够用,上去便不容易。
谢允探头对周翡说道:“上来,留神不要……”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后:“不要什么?”
“……不要碰响下层屋顶上的铃铛,不然他们不给你上酒。”谢允顿了顿,才缓缓将自己的话音补全,轻声道,“陈师叔说你一日千里,连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溢美,现在看来,我也要怕了你了。”
这时,屋顶雅间中“嘎吱”一声响,那桌下的木板竟从下面推开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接着是一小壶酒。
谢允自己上前,将酒菜端上桌,冲周翡道:“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楼,请。”
周翡却没动,脸上隐约的一点笑容淡了:“我找到齐门禁地,见吕国师旧迹,yīn差阳错明白了枯荣真气的要诀,但是……”
一个酒杯忽然飞过来,打断了周翡的话,她下意识地一手抄住,连一滴也没洒,周翡愣了愣,只觉一股带着些许寒意的酒香扑面而来。
“良辰美景,”谢允压低声音道,“说这些煞风景的,你是不是找罚?”
周翡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谢允与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遗恨哪,恨桂花浓、良夜短、牡丹无香、花雕难醉,扰我三年清梦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啧,生有何欢?”
周翡:“……”
谢允又蓦地回头冲她挤挤眼道:“要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从屋顶上滚下去?”
谢允大笑:“头朝下?不行,不雅。”
他说着,将周翡拉入座中,没型没款地翘起长腿,放在“屋顶雅间”的木梁上,远处画舫已经开了起来,在波光中隐约传来笙歌,他眯着眼睛望去,握在手里的杯中酒转眼冻出了霜,好一会,才说道:“方才是说笑的,能耽误你三年,我已经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她嗤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你我就不过这三年了?”
谢允道:“没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对上,不必去什么九死一生的齐门禁地……”
周翡一本正经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练成脚踩北斗的盖世神功。”
谢允哑然片刻,讶异地回头望向她:“我天,这么不要脸,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周翡无声地笑起来。
这时,水面上不知是谁吃饱撑的,无年无节,却在水上放了一把细碎的小烟花,顷刻照亮了一片,谢允被那亮光惊扰,略一偏头,却觉得一股极浅淡、而又略带着一点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
谢允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第163章 迷雾
有好一会,两人谁都没吭声,江风盘旋在屋顶,四下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水声。
方才那艘画舫已经游走了,而谢允依然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里正打算要开出一朵转瞬枯荣的昙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壶酒都喝完了,直到壶里一滴也倒不出了,她方才发现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壶美酒喝得好似饮驴,纯粹是làng费了店家一番心思。
她突然觉得尴尬得很,“腾”一下站了起来,谢允却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杀,否则谢允脸上鲜少能看见这样正色到深沉的表qíng,大约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颇多尴尬,不好太过认真,便只有一只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好受一点。
他手指扣得很紧,指尖竟有些发白,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周翡其实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我会在金陵陪住一阵子”,可她也知道,谢允问的并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后。
她有心回避,有心装傻,可是看见他那双倒映着微光的清澈目光,便终于还是咬紧牙,艰难地调转目光,直面丑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会,周翡才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没有什么差遣,倘若没有,北斗那两颗人头我是一定要取回来的。等清了这些旧恩怨,我可能会回四十八寨,帮楚楚整理那些失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再给寨中当个打手,然后……然后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谢允嘴角露出了一点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经把路铺好了,还有什么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样与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他好像一个已经被短暂的光yīn与过多的经历定了型的人。
谢允无理取闹地冲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谢允的手指好像编成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qíng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这么一想,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开他:“你才哭。”
“好,周大侠怎么会哭?毕竟是能‘脚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谢允顿了顿,又十分机灵地补充道,“虽然是自封的。”
因为这句“机灵”,金贵得让太医团吵成一锅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条街。
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yīn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
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
白天,谢允在宫里还挺忙,时常要应付一大帮人——没完没了的礼部官员,没有屁用的太医,以及赵渊自己。
赵渊仿佛是为了讨好谢允,甚至将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长子赵明琛也放了出来,而且三天两头地召唤明琛进宫,让一个满脸憔悴的和另一个一身病容的尽qíng表演兄友弟恭。
周翡这种时候一般都在梁上看赵家的热闹,谢允和她短暂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势,谢允常常一边人五人六地同别人虚以委蛇,一边用背在背后的手对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话,几次三番逗得她这梁上君子险些露陷。
等打发了这群闲杂人等,谢允便会将皇宫内院视为无物,带着周翡在金陵城里到处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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