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_priest【完結】(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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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战中,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灵机一动,便在走转腾挪中带了出来。

  周翡这一点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凡事不讲究路数、特别会抓大放小,看见别人功夫中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之处,有时候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灵感,便能张冠李戴地用在别出。

  “蜉蝣阵”相传能以一当万,“不周风”又最适合对抗群殴,两厢结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风”变成了“东南西北风”。

  段九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围了七八个人,她不由得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没料到周翡这么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规矩的一面。

  像枯荣手那样的内家功夫,对上小辈是不必拿真刀真枪的,一根破败的树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两人电光石火间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没有还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这别出心裁的路数,方才轻笑了一声道:“你瞧我的。”

  她话音未落,周翡便觉得掌中刀好像给什么黏住了一样,对方似乎只是拿着那根小树杈在长刀身上随意点几下,周翡那原本来势汹汹的刀风顿时中断,再也找不到方才行云流水似的畅快感觉。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锋一被迫减速,骤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迹,一把抓在了手里。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夹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悬空,与森冷的铁刃之间有约莫一指宽,却是游刃有余,连油皮都没有破一层。

  周翡倏地一惊,对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着她,恶作剧似的悄悄笑,小声说道:“这个啊,就叫做‘捕风’。”

  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可能比旁人要迟钝一些,相较而言,领会刀剑的话比领会人话来得更清晰直白——先前听老仆妇唾沫横飞地讲那些个爱恨qíng仇,周翡基本都没什么触动,她站着听故事里的人来回作妖,一点也不腰疼。

  直到她亲眼见了这一招,亲耳听了“捕风”二字。

  周翡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瞬间就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何为“去者不可留、而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段九娘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收敛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想了想,又yù盖弥彰地将手中的小木条背在身后,说道:“哎……你怎么这样,输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气,将眼泪硬憋了回去,皱着眉一低头道:“谁哭了?”

  段九娘颇为孩子气地一弯腰,从下往上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一次被四条恶犬追了好几十里地,给他们打得满地打滚,都还没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将长刀挂回刀鞘内,反身走到屋前,隔着窗户看了吴楚楚一眼,见她连日颠沛,头一次挨着枕头,睡得死死的,一点也没被惊动,便给她带上门,自己坐在了门口,段九娘也凑过去,坐在她旁边。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练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说,那也比李晟qiáng,李晟都没捞着大当家传刀呢。

  她便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吃力就慢慢练呗。”

  段九娘正经八百地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是这个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段九娘一听见“四十八寨”几个字,就十分专注,恨不能将周翡每个唾沫星子都拓印下来,暗自珍藏。

  然而听完了这一段,她却又笑道:“你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妈妈,肯定最会纵着你们啦。”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回来。

  段九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说道:“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内功的时候,有师兄弟好几十人,头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门三年,连我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忙震惊地摇摇头。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每个月过来传一次功,将一道真气打入我们体内,那个滋味你肯定不晓得,浑身的皮ròu要跟骨头炸开一样,这种时候,你可万万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会爆体而亡,得忍着刮骨之痛,一点一点将那股乱窜的真气qiáng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础打完,后面就是锻体,锻体就更容易死啦。我师父常说,没断过的骨头都不结实,又过了两年,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觉这门派不像教徒弟,像养蛊。

  段九娘便怒其不争地看着她叹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个小丫头何时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了?”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她又变成“重孙女”了。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jī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又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

  后半句却懂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头。

  周翡只觉得周身一麻,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真气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经八脉之间。

  寻常内息都如水流,有的宁静些、有的bàonüè些,可是这股内息却仿佛一柄剔骨钢刀,不由分说地从骨fèng中穿入,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便似乎给人剥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让鬼附了身一样,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qíng道:“枯荣手‘内外有别’,我练的是‘枯’,真气注入你体内,便会翻转成‘荣’,生生流转不息,你只要是能挺过去,就能练我师兄的功夫。‘枯荣手’中,枯手虽然更狠毒,但归根到底,荣手更厉害,只不过克化的时候吃的苦也更多些,当年所有练荣手的同门,一年之内就死得只剩我师兄一个人了……可惜我师父那混账一个人只肯传一门功夫,枯荣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师兄一枯一荣,没法互相传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

  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

  她的xué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周翡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她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老厨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觉的吴楚楚才刚刚方才从美梦里醒来,未成想又生变故,简直要崩溃,一个平素笑不露齿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将周翡扶起来。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ròu仿佛变质成了石头,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劳地伸了两次手,竟不知该落在哪里,急得团团转。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边的树下盘膝坐下,她一会像老妖怪,一会像小女孩,可是这一坐,却又隐约有了些许宗师一般的渊岳之气……只是约莫不是太温和正派的“宗师”。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于有衰,后代传承便如那huáng鼠láng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

  在场三人,一个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只会绣花吟诗,还有一个毕生专注于扫帚与锅铲大业,并不关心其他俗事——没有一个能领会段宗师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论。

  苦无知己的段九娘只好寂寞地自说自话。

  她说道:“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qiáng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qiáng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jīng气神,你和打把势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慡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来修得很短,这一阵子天天逃命,却是顾不上了,长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抠进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ròu模糊。

  吴楚楚哭着恳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侠的外孙女,不也相当于您的晚辈?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的父母兄弟,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夫人您心里就不难过吗?李大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么忍心?”

  段九娘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愣了半晌。

  吴楚楚见她神色松动,忙机灵地再接再厉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听了,摇头道:“那我救不了,枯荣真气已入她体内,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

  吴楚楚差点给她跪下,这不是管杀不管埋么?

  段九娘说着说着,面色又不近人qíng了起来:“她要是真李家血脉,就不该连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倘若真是这么废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门在外死在人家手里qiáng!”

  ☆、第39章 走岔

  吴楚楚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边,不料这一等,她就从天黑等到了破晓,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来送了两次饭,每次在院外重重的敲门,她都要好一阵心惊ròu跳,每过一刻,吴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枯荣真气好似一伙不速之客,横冲直撞地卷过周翡全身,所到之处,皮囊虽然完整,里面的血ròu却好像都搅成了一团,走一路炸一路,继而气势汹汹地bī入她气海中,与她原有的内息分庭抗礼,两厢来回冲撞,全然没有一点想要携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一把好手,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她只用了“收服”俩字就给周翡概括了,别说功法,连句口诀都没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听信,她着实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脑子里还能装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诀。

  渐渐的,周翡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还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识几次险些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yù坠地悬在那里。

  她不肯承认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玑还气急败坏地四处搜捕她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周翡想,她还要送吴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亲口告知噩耗,还要回来找北斗报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还没来得及去见她爹一面。

  周翡将这些无论如何也死不得的缘由反复在心里念叨,念念如沙,然而砂砾沿着同一个轨迹滚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几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执念。

  傍晚将至,老仆妇烧了一壶水,用长签子穿着硬如鹅卵石的冷馒头,在火上烤热了递给吴楚楚:“姑娘,吃点东西吧。”

  吴楚楚对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周翡,还有一个端坐在旁边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没事好做,只能胡思乱想,想她颠沛流离的过去与渺茫艰难的未来,心头正一片惨淡,没当场找根长绳吊死已经是心宽了,哪还有心qíng啃gān馒头?

  她便苦笑了一下,摆手推拒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跟难得安静了一天的段九娘说了话。

  吴楚楚问道:“夫人,她什么时候能好?”

  段九娘睁开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吴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脱口一句“你们是谁,这怎么了”。

  好在没一会,段九娘就艰难地想起来了,她端详了一遍周翡的脸色,又似有不解地皱了皱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说着,站了起来,围着周翡转了好几圈,颠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将枯荣手的来龙去脉又给吴楚楚念叨了一遍。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个不闹不好就要死人”外,吴楚楚这门外汉什么都没听懂。

  段九娘抬起头问她道:“多久了?”

  吴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说,头一次接触枯荣真气的人,最多能撑三个时辰,撑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撑过去的,自然能一点一点将枯荣真气化为己用,她怎么一整天了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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