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被从少女的回忆中被qiáng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霓裳夫人顿了顿,而后近乎端庄地拢了拢鬓角长发,挤出一个温和又含蓄的笑容问周翡道:“是你娘告诉你的吗?”
是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
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qiáng烈的悲伤,来自于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没有送出去的“饮沉雪”还挂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阵阵的墙上,当年的一甲一剑都已经破败在yīn谋和争夺里。
还有易主不易名的“三chūn客栈”,老板和唯一的厨子先后失踪,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机灵又命大的小二该到哪里去讨生活呢?店面又有谁来接手呢……但无论如何,恐怕不会再叫“三chūn”客栈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蜉蝣阵?”
周翡心里飞快地将事qíng原委过了过,感觉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自己误闯木小乔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拣拣简要说了一遍。
同时,她也一直暗中观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发现,自己提起“木小乔”三个字的时候,霓裳夫人纤秀的眉心明显地一皱。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谢允在后院里问的问题——当年护送今上南下的人里,有没有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在木小乔山谷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类似的词,当时他说的是“不那么体面的江湖朋友”,周翡当时只是以为他是讽刺,可是后来她发现,谢允对于黑道还是白道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大不同,只要人还有那么些许亮点,他的门户之见比一般人还要轻一些。
那么谢允两次指代,他的重点会不会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么体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问道:“那看来是李大当家命你护送吴将军遗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个人?”
跟吴楚楚有关的事,周翡全给隐去了——包括从木小乔山谷里放出张师兄他们一行的事,当时仇天玑疯狗似的在华容城里搜捕他们的经历,让周翡再粗枝大叶也不免多几分心眼。
她心思急转,随即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装出几分莽撞道:“我因为……咳,一些事,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四处游移,好像羞于启齿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第72章 回家
刻意误导是刻意误导,但亲自将谎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特别是周翡对霓裳夫人还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几天,刚刚还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过好感归好感,愧疚归愧疚,如果吴楚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连仇天玑都要觊觎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点轻重缓急她心里还有数。
周翡故意支吾了两声,本指望霓裳夫人能凭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误会出一个前因后果,不再追问。
可惜,霓裳夫人一脸兴致勃勃,没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xing了,”这位美丽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华贵地坐在木椅上盯着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两扇厚重而华丽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周翡:“……”
随即,她将心一横,把自己为什么会追到木小乔山谷的缘由改编了一下:“这次出门,是我跟家兄一起随行,路上家里长辈偏心太过,我一时不忿就跑出来了,不巧被吴姑娘撞见,她是出来追我的……唔,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马贼抢劫路人,我一时热血上头,追上去管了闲事,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里。”
周翡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也说不上违和,因为争宠怄气这种事离家出走,确实不便高声宣扬,如果霓裳夫人不是听说了南刀传人在华容的“丰功伟绩”,又被谢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玑在华容截杀吴氏遗孤”的重要信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信了这个小丫头。
霓裳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周翡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属于那种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她会说话得多。
周翡面对陌生人,有种旧时那种醉心刀剑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几分可靠,但是好像没什么心计,非常容易被人算计。她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担心她冲动、担心她不知人心险恶……但是大概不会担心她隐瞒什么。
所以她真的隐瞒起什么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露痕迹。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长江后làng推前làng。”
她端起细瓷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顺着周翡的话音笑道:“这可不常见,一般长辈不是会更宠女孩子吗?”
周翡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chūn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妖妃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jiāo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làng说书人们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妆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给打回老家去了。”
“像纪云沉那样吗?”周翡想问,看着霓裳夫人脸上的一点怀念,又咽了回去,没开口扫兴。
“跟你们现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傻jīng傻jīng的,觉得天下都在我的鼓掌中,没有你那么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里一跳,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夜之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人却都散了。”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半晌没吭声,直到周翡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转告千岁忧一声,叫他下次不要来邵阳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么?”
霓裳夫人便气如游丝地哼唱道:“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过,是谢允新戏词里的一句。
霓裳夫人声音并不像寻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哑,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砂纸,轻柔地磨蹭着人的头皮。
周翡忍不住问道:“夫人要往哪里去?”
“哪里能去呢?哪里有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辈子守着一个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摆脱它,不料现在居然有蠢人上赶着来讨要,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笑容倏地一收,她转向周翡,问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
周翡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只是帮着拖延了一段时间,是北……是纪前辈用搜魂针qiáng续经脉,最后手刃郑罗生的。”
霓裳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说得太多也太疲惫了,摆摆手,示意周翡自行离去。
周翡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霓裳夫人已经言明了是“秘密”,贸然追问未免显得不识趣——何况她自己也没有实话实说。
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满脑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个十里艳阳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李妍正坐在她chuáng边,不知从哪弄来一打五颜六色的丝带,正在那给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络子。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
李妍见她推门进来,“呸”一下吐出嘴里的缎带:“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说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么厚颜无耻地将“重要”俩字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她回手将房门一关,将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脸,无声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飞快地说道:“你跟那个大黑炭比武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跟班主姐姐说了几句话。”
“那个男的”只能是谢允,因为霓裳夫人的小院里,他是万里红花一点绿,周翡没顾上纠正“班主姐姐”这个耸人听闻的称呼,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李妍人送绰号——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给起的——李大状,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的高手,不单嘴快,耳朵也灵。
如果说别人耳聪目明都是因为功力深厚,李妍这方面则完全仿佛是天赋异禀,对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敏感,别人数丈之外的耳语,她都能摸到个只言片语,在“偷听”这一行当里,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蹰了一下,问道:“说了什么?”
李妍难得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用场,嘴皮子飞快,一字不差地把谢允和霓裳夫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周翡脸色不对了,李妍话音一顿,奇道:“阿翡,你怎么了?”
周翡:“……”
完蛋,穿帮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qíng,周翡尴尬得宛如刚刚在大街上luǒ奔了一圈,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马灯似的变了一圈颜色。
胡乱打发走李妍,周翡一只手盖住脸,仰面往chuáng上一躺,心里七上八下地犹豫着该怎么跟霓裳夫人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把自己扯破的谎揪回来咽下去?
还是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周翡这几天实在太劳心费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晨曦破晓,第一缕晨光刺到了她眼睫上,院子里隐约传来细细的笛声,周翡才蓦地从梦中惊醒,“呼啦”一下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她表qíng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几下,飞快地把自己收拾gān净,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院中桌椅板凳依旧,花藤糙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chuáng练功吊嗓的女孩子一个都不见了。
石桌上的瑶琴、树杈上的羽衣也都跟着不翼而飞,孤零零的秋千架上只剩下一个懒洋洋的谢允。
他将脸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长了腿搭在旁边的小桌上,手里拿着一根粗制滥造的笛子,正在chuī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还莺莺燕燕的小院中寂静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们,都是一群来去无形迹的鬼魅与jīng魄,带给她一场光怪陆离的huáng粱大梦,便乘着夜风化雾而去,杳然无踪。
谢允中断了笛声,抬头冲她一摆手:“早啊。”
周翡没心qíng管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霓裳夫人的绣房,这间她流连过的屋子门窗大开,里面的屏风、香炉一样没动,小桌上摆出来的两个茶杯还没收起来,好像屋主人只是短暂地出去浇个花……唯有墙上那把名叫“饮沉雪”的重剑没了。
“别看了,走了。”谢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伸了个懒腰,“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戏。”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面还逡巡着一点余温,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说,她一直守着一个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剑有关吗?还是和你说的那个海天……”
谢允轻而坚定地打断了她:“嘘——”
周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谢允视线低垂,脸上有点缺少血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带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孤独:“不要随便提起那个词,据我所知,和它有关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无表qíng地杵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装神弄鬼。”
谢允“嗷”一嗓子,呲牙咧嘴地弯下腰:“你谋杀亲……那个……哥!”
周翡:“你是谁亲哥?”
“你是我亲哥。”嘴上没门的端王爷忙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又一脸无赖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个什么宝藏秘籍的故事横空出世,你没听过吗?你尽可以往不可思议里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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