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_priest【完結】(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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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清晨的枝头上充满了细碎的露珠,她可没有谢允那样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个一头一脸。

  好在师兄们多半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jīng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shòu,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的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jiāo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

  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苏醒,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jiāo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糙木……还有周以棠敲在她头上的脑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qíng的。

  但是她会偶尔能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些“小畜生差得远”之类的自谦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些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然而却也原来一直不会忘却。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涌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便要听天由命了,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二五眼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jīng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可他们凑在一起,却仿佛成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巨làng,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jīng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

  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竭尽全力,推云掌永远都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谢允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chūn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军纷纷人仰马翻地被他bī退,不消片刻,又疯狂地涌上来。

  “阿翡,”谢允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似的,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chūn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周翡那张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gān涸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然而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间,她的长刀又有了回光返照一般的活气,刀锋竟似有轻响,一招“分海”凌厉得推了出去,想比“山”与“风”两式,“海”一式她最后才领悟,使出来总是生涩,虽渐渐像模像样,却依然差了点什么似的。

  没想到此时千军万马从中,竟让她一招圆满。

  那刀尖上一点光近乎炫目。

  接着,周翡回手探进同样布满血迹的前襟,摸出一个小包裹,薄薄的丝绢包裹着坚硬的小首饰,从她沾满血迹的指fèng间露出形迹来。

  “替我把这个还给楚楚,”周翡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道,“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她保存。”

  谢允在两步之外看着她,周翡已经是qiáng弩之末,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qiáng行带走……

  他伸手将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绢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里,随后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躲过一排飞流而过的箭矢,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有一件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钥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看得出。”

  谢允的目光沉下来,这时,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浑身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

  即使带着个人,凭谢允洗墨江来去自如的轻功,也十分游刃有余,他有些削瘦的下巴轻轻蹭过周翡的头发,漠然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考验我会不会监守自盗吗?”

  周翡手中望chūn山一摆,连挑了三个围过来的北军,听了谢允隐含怒意的话,她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扳回一城”的开心。

  不过周翡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东西塞进谢允手里,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指,看了谢允一眼。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xing命。

  这一副xing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堪称井井有条。

  远山长黯,落霞似血。

  她转身冲向洪流似的官兵。

  谢允从骨头fèng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马嘶声蛮不讲理地撞入满山的刀剑声中——此地都是崎岖的山路,谁在纵马?

  紧接着空中一声尖鸣传来,一支足有少女手腕粗的铁矛被人当箭she了过来,将一个士官模样的北军钉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长尾犹自震颤不休。

  林浩散乱的长发贴在了鬓角,盯着那铁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师、师叔……”

  随后他蓦地扭过头去,只见一队武功极高的人分海似的逆着人流杀了上来,所到之处睥睨无双,活活将北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知是谁叫道:“大当家!”

  这三个字登时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来,谷天璇立刻如临大敌,再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曹宁身边:“王爷!”

  曹宁的神色也是一凛:“李瑾容本人吗?”

  “想必是。”谷天璇一声长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宁这格外圆的“月亮”身边,小二十年的光景,当年旧都那场震惊九州的刺杀余威竟然依然在!

  陆摇光也飞身撤回来:“王爷,纵然区区几十个江湖人不足为虑,也还是请您先行移驾安全的地……”

  曹宁一抬手打断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躯里裹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技巧,他脑子里简直好像有一座环环相扣的险恶牵机,他越过陆摇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显眼的行脚帮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锋撤回,弓箭手准备!”

  陆摇光倏地一怔,一时没弄明白他要gān什么。

  “天亡我楚,非战之罪。”曹宁在周围人一头雾水之中低低地感叹一声,随即猛地一挥手,肃然道,“集中jīng锐,向山下冲锋,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开始还怕这年轻的王爷不把李瑾容当回事,听了这命令,一时都莫名其妙——他这不是不当回事,而是太当回事了。

  纵然李瑾容带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jīng锐,可也不过百十来人而已,他手握几万北军,居然要在这突然杀回马枪的百十来人面前撤退,为防追击,还要佯装气势汹汹的撤!

  这不是匪夷所思么?

  可王爷毕竟是王爷,他一声令下,别说撤退,哪怕让他们这些人集体就地自尽,他们也不能违令。

  北军登时调转刀口,竟似孤注一掷似的冲李瑾容等人压了过去,倾覆而至。

  纵然是一帮一流高手也丝毫不敢轻慢,当即被北军成散了些许,只能各自应战,战局登时激烈起来……

  后来的事,周翡就不记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里想着不能倒下,身体却不听使唤,长刀点地,恰好撑住了她,她就这样站着晕过去了。

  ☆、第94章 乱局

  周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好像从李瑾容突然将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开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恍然梦回,一睁开眼,她还在自己那个绿竹掩映的小屋里,chuáng板一年到头总是cháo湿,椅子倒了也没人扶,桌上乱七八糟摊着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用过从来不及时洗的笔砚经年日久地发了毛,即将长出妩媚的顶伞蘑菇来,屋顶有几块活动的瓦片,让她随时能蹿上房梁脱逃而出……

  直到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周翡试着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来过,连带着胸口、手臂,都是一阵难忍的闷痛,她忍不住低哼一声,无意中在旁边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望chūn山。

  错乱的记忆“轰”一声在她心里炸开,前因后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齐,周翡猛地坐起来……未果,重重摔回到枕头上,险些重新摔晕过去。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一眼,还自以为小声地说道:“没醒呢,我看没动静。”

  “李……”周翡刚发出一声,嗓子就好像被钝斧劈开了,她忍着伤口疼,qiáng行清了几下,这才道,“李妍,滚进来。”

  李妍“哎呀”一声,差点让门槛绊个大马趴,闻言连滚带爬地冲撞进来:“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与不懂事的表现,是天xing。

  周翡一听她叫唤就好生头疼,幸好,有个熟悉的声音解救了她:“李大状,再嚷嚷就fèng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经将自己从花子一样的尊容中整理了出来,然而他洗去了灰尘,洗不去憔悴,这少年人脸颊上最后一点鼓鼓的软ròu也熬gān了,面皮下透出坚硬的骨骼,长出了男人的模样,乍一看还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稳重地冲她点了个头,跟在李妍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李妍两片嘴皮子几乎不够发挥,忙得上下翻飞,气也不喘地冲周翡说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们临时赶回来,咱们现在尸骨上都要长蛆了!”

  周翡被她这一番展望说得起了一身jī皮疙瘩。

  “伪朝的那帮贼心烂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将来要是落在姑奶奶手里,一定把他们剁一锅,炖了喂狗吃……”

  周翡十分艰难地从她满嘴跑的大小马车里挑出有用的:“你说曹宁……”

  “跑了!”李妍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说那胖子,那么大的一坨长腿的ròu山,跑得比钻天猴还快,姑父的人都已经到山下了,这都能让他们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着望chūn山想坐起来,闻听此言,当场锈住了,晕头脑胀地问道:“谁?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水,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后领将她拽开,把杯子递给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长刀上一扫。

  “谢谢,”周翡接过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摆在旁边竹编的小凳上坐下,有条有理地解释道:“行脚帮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联系,这回行脚帮先行一步,南边那边随后出了兵,我们往回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飞卿将军闻煜你知道吗?”

  周翡不但知道,还认识。

  “我们脚程快,因此先行一步,闻将军他们本来是随后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给那曹老二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我们刚冲上来,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虚晃一招直接冲下了山,差一点……还是让他们跑了。”李晟话音十分平静,双手却搭在膝头,四指来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着,好像借此平复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说道,“没抓到也没关系,这笔债咱们迟早会讨回来。”

  “你没回来的时候,咱们上下岗哨总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来人,”李妍小声说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里的前辈们伤亡过半。”

  李晟纠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则像李妍这种一万年出不了师的货色,当时绝不会出现在最前线。但此时听李晟说来,却依然是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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