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车水马龙简直堪称拥挤,各大门派间有互相认识的,隔三差五还要互相打个招呼。
路边行乞的、路上赶车的,都说不定是丐帮、行脚帮的人,叫人不敢小觑,随便一个拄着拐杖走过去的老头都似乎身怀绝技。
那些手持刀剑的大小门派来来往往简直已经不新鲜——民间异人比比皆是。
周翡他们随着兴南镖局的人走进一家客栈,见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周翡随便往座中一扫,编先注意到了三个人——有个一手提刀、一手领着只猴的独眼老汉,一个五大三粗、明显是男扮女装的中年男子,还有身后背着个箩筐,筐里一堆毒蛇乱拱的青年。
兴南镖局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镖师,朱庆不能理事之后,便是由他来代“总镖头”,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
林伯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一路给朱晨四下指点:“领着猴的那个叫‘猿老三’,男扮女装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这俩人长于杀人,早年位跻四大刺客,可有些年头没露过面了,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来意着实叫人看不透。”
天下闻名的刺客,周翡只听说过有个“鸣风楼”,没想到还分帮派,便不由得抬头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劲儿地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谁?”
林伯一边小声jiāo待年轻后辈们不要到处乱瞟,省得惹麻烦,一边引着众人上楼。
到楼上坐定,他才对朱晨说道:“‘云想衣裳花想容,chūn风拂槛烟雨浓’,这说的是南北两大刺客帮派……”
周翡听得心头一跳,感觉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着说道:“……就是传说中的‘羽衣班’和当年的‘鸣风楼’。”
周翡有点震惊,她单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帮女孩子来无影去无踪,没料到她们竟然除了唱曲之外,还有人命买卖的副业!
林伯道:“另外两个,一个是独来独往的‘黑判官’封无言,还有一个,便是这‘猿猴双刀’,都已经隐退好多年了。当年因为北斗天怒人怨,十个悬赏里有八个都跟他们有gān系,别的好说,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实在对不住自己的名头,可又不能真接——你们想想,连鸣风楼接了北边的活,都闹得最后被迫退隐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讨着好吗?怎么都是为难,聪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顺势金盆洗手了。”
后生们听了一时都有些戚戚然。
这时,李妍自来熟地问道:“老伯,那个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谁啊?”
林伯“噫”了一声:“你这女娃娃,倒是胆大,蛇也不怕么?”
李妍当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cháo湿多雨,又在山上,毒虫毒蛇不说满山爬,隔三差五地也总能见着几条,偶尔长个口疮什么的,还能捞到个蛇羹吃一吃。
“有什么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说道,“我还养过一条呢,后来叫姑姑发现,把我骂了一顿,给拿走了。”
杨瑾闻言,面皮一紧,不动声色地躲她远了点。
林伯年纪大了,看见李妍这种活宝一样的半大孩子便喜欢得很,笑眯眯地给她解释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应何从,他身上那一筐宝贝可不是你养着玩的,里头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养的其实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这小丫头虽然总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却是个争宠和讨人喜欢的好手,听出林伯等人对这养蛇的“毒郎中”颇为忌惮,她便本能地没提这茬,只是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哄得林伯乐呵呵的,这才有点羡慕地偷偷透过楼梯,往那“毒郎中”的筐里看了一眼。
“毒郎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抬头,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应何从面颊有些消瘦,长得眉目清秀,气质略有些yīn郁,但总体是个蛮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数人见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细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丑。
他一抬头看见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料到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一侧的长眉轻轻挑动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么想的,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脑后一痛,李妍“哎哟”一声:“李缺德,你打我gān嘛?”
李晟往楼下瞥了一眼,见那毒郎中收回了视线,这才放下心来,冲李妍道:“嘴别咧那么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过,一定要在“李缺德”脸上挠出三条血口子。
周翡从小听他俩掐,在旁边拾了个熟悉的乐子,嘴角刚露出一点笑意,旁边便突然递过一个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头望去,只见兴南镖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开水烫了个杯子,又细细地拿丝绢擦gān净了,顺手递给了她一个。朱晨骤然见她目光飘过来,仿佛吓了好大一跳,慌慌张张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吭哧吭哧地将剩下几个杯子也擦了,任劳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终没敢抬头。
周翡有点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条胳膊么,我有那么吓人?”
就在她想说句什么的时候,楼下突然飘来一串琵琶声。
林伯侧耳听了片刻,脸色倏地一变,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将食指竖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栈中不少人都戒备了起来,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
这长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蹿上长板凳,张嘴大叫起来,好像企图打断琵琶声。
琵琶声自顾自地响成了一串,周翡越听越觉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门口传来银铃似的笑声,几个女孩子率先进了客栈中,个个好似风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似的。
吴楚楚:“呀,怎么是……”
随即,一角裙裾飘进了客栈,有个人脚踩莲花似的提步缓缓而入,来的居然是个熟人——霓裳夫人!
望chūn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见了自然不能当没看见,周翡撂下一句“你们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楼,刚站上楼梯,她便觉得楼下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脚步便是一顿。
霓裳夫人看见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冲周翡风qíng万种地笑了一下,随即便将视线转向了那奇形怪状的猿猴双煞,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没见,怎么这小畜生见了我还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还没说什么,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弯地站起来,捏着嗓子道:“想是闻见狐狸jīng味,呛着了。”
霓裳夫人大笑,仿佛被骂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们旁若无人地闪身进了客栈,嬉笑着占了几张桌子,旁边不少人似乎对她们颇为忌惮,不由自主地退让开了。
楼下有出来有进去的,气氛紧绷地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谢允。
谢允本是跟着羽衣班前来的,因为没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见,便将斗笠压得很低,谁知还未走进来,先一眼看见了楼梯上站着的周翡。
谢允脑子里“嗡”一声,空白了片刻。
这水糙jīng怎么在这!
他当时想也不想,掉头便走。
☆、第100章 天罗地网
周翡站得高,看人只能看见头顶,斗笠遮住的脸统统看不见,而且这边霓裳夫人跟那一对“猿猴”显然不是很对付,似乎随时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没注意别处。
倘若谢公子偷偷摸摸地进来,安安静静地蹲着,周翡大概会把他当朵蘑菇忽略了,坏就坏在他偏偏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走。
谢允刚一转身,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办了件蠢事,心里暗叫了声糟。
可是这时候他打糙已经惊蛇,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回去了,他只能一边安慰自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边祈祷着周翡眼瘸没看见,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见?
谢允身量颀长,在人群里本就颇为显眼,这一进一退,更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
周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门口,她心里方才回过味来,打眼一扫,只见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人已经瞧不见了。
就这种没用的机灵劲,这种轻功——
周翡这回确定,那货十有八/九就是谢允,她心里无端一阵狂跳,脚步却慢下来了。
她一脚踩在客栈的门槛上,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长刀,面无表qíng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缓缓数了十个数,然后果断掉头上楼,拉过李妍说道:“你那个五蝠印借我一下。”
谢允轻功快到极致的时候,即便满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见一道人影疾风似的闪过,连闪过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过一条小巷,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见身后人来人往,暗cháo涌动,但周翡没有追来。
她果然是没看见。
谢允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升起些许莫名的惆怅。
将这惆怅掰开揉碎地自省,他觉得自己好似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要从长辈那里拿压岁钱,心里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脱,待对方真的从善如流,却又难免失落。
恨对方不能再坚持一点、再死缠烂打一点。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处啊。”谢允“啧”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缓缓往前走去。
羽衣班到了,猿猴双煞也到了,这还是明里,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齐聚永州,霍连涛这摊子骤然推开,恐怕大得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会应该也十分手忙脚乱。
的确,如果不是那木请柬上的水波纹,区区一个dòng庭霍家堡,怎么招得来这么多退隐已久的顶尖高手?
至于“海天一色”的事,霍连涛不知道很正常,但难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明琛也不知道么?
他这小堂弟年纪不大,心术颇为不正——谢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分明是被困华容的时候,赵明琛意识到他选的这个霍连涛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势力,自己趁机渗透。正好利用霍连涛这枚弃子搅混水。
天潢贵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国计民生,总想弄些歪门邪道。
赵渊正当盛年,迟迟不肯立太子,这些年他的儿子们渐渐长大,都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来,有挖空心思迎合父亲新政的,有想方设法在宫禁中四处讨好的,有仗着自己尚未成年,以请教为名私下结jiāo大臣的,还有赵明琛这个剑走偏锋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当年仓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护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拥南半江山的后昭。
赵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动作不断,一边还要装出“闲云野鹤”的样子给他爹看,四处结jiāo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谢允没见着周翡的时候,脑子里转这些事是井井有条的,他看似率xing而至,但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都怪周翡这个“计划外”。
谢允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企图给自己摩擦出一点温暖,一边顺着蜿蜒的小巷子不远不近地绕着方才霓裳夫人进去的客栈走,极力想将自己跑偏的思绪拉回来。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风bào中心,他应该紧跟上去。
可偏偏周翡……
谢允低头捏了捏鼻梁,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请周姑娘从自己脑子里移驾出去,便gān脆自bào自弃,围着她打起转来,寻思道:“周翡到永州来做什么?李大当家怎么会同意她来凑这个热闹?”
谢允从来没想过周翡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一来,他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家门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着他,二来,他自己来永州也是个意外,要不是看见黑檀木上的水波纹,这会说不定已经在阳光融融的南疆了。
谢允不由得有些后悔起自己临时改的道——赵家的事,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么?非要犯贱来管,以至于现在闹得自己进退维谷,不得安宁。
这时,耳边传来沿街小贩的招呼声:“公子爷,刚出锅的面汤,来一碗吗?热腾腾的,还冒白汽呢。”
谢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断,叫“热腾腾”这三个字一激,在yīn冷cháo湿的冬天里围着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圈的谢允感觉自己骨节中都生出了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热汤浇一浇。
他在大事上时常受委屈,细枝末节便不大肯bī迫自己,被那小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摊里面的位置走去。
小贩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掀开一口滚着沸汤的大锅,手脚麻利地切好了面。
谢允低着头往里走了三步,忽然脚步一顿——他发现这不是个挑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后面原来还有一间小馆子,显然是这两天城里外人来的太多,食客在面馆里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摆了个摊。
谢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锅里下面的小贩,只见那煮面的人头也不抬,利索地拿着一根长筷子在锅里搅合,嘴却不闲着,一迭声地问他道:“公子有没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软?”
谢允微微眯了一下眼,缓缓说道:“随意。”
他发现那小贩站在锅前,面对自己,却是背向大街的。
一般招呼得热闹的小贩手里做什么,断然不会耽误他口头吆喝,更不会在招来一个客人后就全方位的盯着,除非他根本没打算招呼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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