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钰此时化了人形,比旁人还要高出一个头来,他五官方正,可惜脸色冷冽,无端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梵离同青竹走进落星殿时,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接着就朝正前方阖首跪下:
“父君。”
殿上之人转过身来,明明殿内烛光曛黄,打在他脸上却全无暖意。那双眼睛尤为突出,似是坠入沉沉夜色,半点星光不露。
“你们都已成年,该去九层深涧挑件法器了,我让锵钰召了些人,明日你们选几个带去。”
“是。”
“是。”
“都下去吧,离儿你留下。”
青竹起身离开,经过梵离身侧时担忧地偏了偏头,梵离推了推他的胳膊以示安慰,身形却是一动不动。
落星殿重回一片静谧,半晌,听得殿上又响起声音:
“你结丹结得如何了?”
“得父君助益,梵离不敢怠慢。”
“哦?不敢怠慢?”他说话十分缓慢,一字一句都像别有深意,“我叫你勤加修炼,你修到龙宫去了?”
梵离的身形一凝,察觉到头顶的目光,他几不可闻的咬了咬牙,不作回应。
“祭天大典的日子马上要来了,”殿上之人缓步走下来,站在了梵离身侧,“当年妖星式微,巫祝以身祭坛,祈求魔星降世。如今六百年已过,仙魔两族关系日渐微妙,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说到这,他抬手扶了扶梵离的肩膀。梵离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眸便落入他眼里。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上天入地唯恐不乱。纵使再有天赋,年纪到底是太小了,”他的拇指拂过梵离的眼睛,眼神里仿佛有了一瞬的迷茫与不忍,稍纵即逝,无法捉摸。
“我给你助益,你自己也该收心,当知身负何种责任。”
“梵离明白,龙宫之行,是我鲁莽了。”
“药我着人送去你房中了,退下吧。”
“是。”
梵离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方黑色影子仿佛还在他离去时的位置上,他融在落星殿暗沉的背景里,像一幅沉谧的墨画,山雨欲来,不见天日。
第二章
梵离侧卧在榻上,此时殿内无人,只有他的脚一下两下踢着木榻发出的声响。一旁的矮几上放着小盅,他打开盖子,从里头捏出一只扭动的虫子。那虫子通体发黑,唯有腹部一点鲜红,像是有人给它开了膛,硬往里面塞了块小火炭。梵离将小虫举到眼前,好似很有兴趣地盯着它看了很久,漠然开口道:
“火玉虫,啧,真是恶心啊。”
医志中有记载,火玉虫,生于地底深处,魔族中以死尸为食炼化修为的魔物众多,但火玉虫稍有不同,它专以死去的魔族为食,因而炼化的修为更为精纯。火玉虫得来十分不易,喂养起来更是困难,但若是想快速提升修为,确实是十分出色的选择。
不过,在陈列于暗室的重重禁书里,还有一角小页,有着关于火玉虫的另一番记载:生性属火,若以火性魔血灌养,长期服食,可化其心智,以念力操纵。梵离生性顽劣,莫说禁书,少时修炼求学连心法都记得百般不愿,若不是为治好青竹的一双眼睛,他就算再过个五百年也不会踏足暗室。可偏偏他自小练了个过目不忘的好本领,那密密麻麻的禁书他偷看了十之**,虽然没找着治眼睛的法子,却把看过的内容都记了下来。
他自六百年前出生起便莫名得了个魔星的称号,虽然在外人面前时常端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其实心里是很不屑的。凡人寿长短暂,因此总把离合悲欢看得格外重,那些天上的仙族们就爱弄些天命神格来糊弄他们,唬得凡人们整日三跪九叩祈盼能一窥天机。可魔族自十几万年前与仙族划界而治,攒着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恩怨,也学着这些祈天占卜的小把戏,是要向谁求天机?所谓魔星的说法,他从来都是将信将疑。但因为占着这个称呼的正是他本人,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显得大逆不道了些,所以想是一回事,说与他人听,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疑问在梵离脑子里埋了许多年,伴着他长大,直到两年前,父君以助他修为的名义将火玉虫端到他面前,他才方在这经年累月的蛛丝马迹中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
魔族与仙族本无所谓优劣之分,只因十几万年前大战后天地重归混沌,轩辕大帝以自身灵力凝法为阵,划出三千凡世,元神与众神兽一道化为山川石木,自此仙魔两族踞天地两端而居。三千凡世间,飞禽走兽人,死后魂魄归九天,肉身归于地,看似平衡,但魂魄带来的修为增益要远比腐烂的肉身大得多,千年万年积攒下来,平衡也就自然被打破了。
天地之间孕万物,得灵气而受点化,根据自身天资不同,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可结丹育法器,譬如天狼一族,天生资质上乘,族人至六百岁便可结丹。这成仙成魔,本来只是个说法上的区别,可如今仙族势力渐长,魔族日益衰败,凡间偶尔窥得一次半次神魔打架的凡人便渐渐生了不同的偏心来,那些怪物乱志编写起来,自然有了不同的倚重。
仙魔两族积怨渐深,到了梵离这一代,因为有了所谓的魔星之说,以天狼族为首的魔族众部,渐有起势,攻占天上那块地方的想法也被有意无意地提起。可说到底这位天降的魔星本人,除了记起东西异于常人,于道法修炼之上,只能说天资聪颖,若想搅动仙魔两界的风云,偷天换日,他本人实在是很没有自信的。他近段时间思忖着,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魔星降世的预言,那可怜的巫祝指不定是父君自己杀的,为的是找一个可用的名头,将多年来和天上的恩怨捅到明面上。反正他们天狼一族天生就嗜杀,就是好死不死这倒霉催的名头落到自己身上,若是他那个同样倒霉的生母憋一憋,迟上几天生他,恐怕也不至于落得个难产致死的下场?不过梵离转念一下,若是自己真的迟生几天,那这倒霉不得轮到青竹来担?他那副清瘦身骨,又失了眼睛,若真是要衬得上魔星的名号,恐怕一天得被父君喂上十次八次的火玉虫吧。他望着手里捏着的黑虫,心里头抖了抖,罢了罢了,那还是由他自己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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