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觉得自己很正确,已然忘却了这个消息起初便是空穴来风,做不得准的。他说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事实,不由叹了口气,正要说些别的,却听见车内一直默然不语的小主人出声了。
“别再说了。”崔煦开口时有些犹疑,停了片刻却不知缘由地坚定起来,“谢节帅他不是这样的人。”
等崔煦回了府邸,不及换下衣衫便教仆从传入正厅,迎面瞧见坐于尊位,执杯饮茶的圣天子,微微一愣,只就这样一眼,仿佛从前对圣人的猜想尽数被推翻了。
他早听说如今的圣人是弱冠践祚,却不想圣天子望去这样年轻,眉眼虽略显锋利,却因着那面上的温和微笑,将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儿的戾气尽数缓和,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衮服穿在他身上也不觉迫人,只像个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在听说发放谢洵出外时他也曾猜测过如今的圣人是个怎样的性子,爱之重之的臣子翻覆间便可令其出外,大约是个喜怒无常、臧否无律的君主罢。可如今亲见了李玚,却半分也不能教他联想起阿爹回府后同阿娘所言的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圣人,也不能教他想起之前听说圣人发放谢洵出外时对圣天子的猜测。
李玚早听崔府仆从禀告说二郎回府了,果真很快便瞧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却有些怔怔的,那脚步半晌也没能迈进门来,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遂与他对看了片刻方含笑开口:“二郎怎么不进来,只管站在那门口,也不觉秋来冷风吹的身上寒冷么?”
崔煦这才反应过来,面上微微一红,进门向着李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恭肃请安。见他如此知礼,又生得宛若玉树般的模样,李玚心下甚欢,便招手向他唤道:“二郎过来。”
等崔煦向李玚过去,李玚便将他抱至膝上,崔承祖一惊非小,立时起身,却不敢拒绝,李玚倒不觉如何,试了试分量方笑道:“崔相公还不快坐下,朕不过是见了卿家凤凰儿,心里喜欢罢了。卿家的二郎观其面相,将来也是个有福气的,只盼着皇后诞下的孩子同二郎一样健壮便好了。”
崔承祖战战兢兢地坐下,陪笑着道:“皇后殿下福泽深厚,诞下的子嗣承天所授,自然比臣这不肖子强过百倍去。”言毕抬眼却见崔煦全无惧怕之色,漆黑明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展颜笑道:“圣人喜欢我么?”
李玚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温和道:“朕有个女儿,年纪还小,身子不好却十分聪明。朕平日里政务繁忙,极难得才能见她一次,等见了她,朕如此抱着她,公主便知道朕是喜欢她的了。”
“圣人是公主的父亲,公主孺慕父亲,自然圣人所为之事落在公主眼里,便都是慈父之恩。”崔煦正色道,“小儿却不敢与公主相比。”
孩童的语声犹带稚气,李玚听了却不由哑然失笑,终于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朕很喜欢二郎,知进退,明是非,最要紧的是不惧君威。”
崔煦闻言复又展颜,向李玚笑道:“圣人今日来看我,是为着什么呢?”
“朕来问一问你的学问,有大事要嘱咐你呢。”李玚有心逗他,佯正色道,“若是学问不好,朕可要罚你的。方才朕与你父亲谈论你的学问,听闻进益甚缓,却是何故?”
崔煦也不慌乱,从李玚怀里挣脱,后退几步重新向李玚行了一礼,朗声答道:“若欲进德修业,当读《大易》以垂文,倘若说礼敦诗,便应以《春秋》为贵。先生说这些皆非一日可成,不必仓促。”
“是了。二郎将来也不必与乡生同赋试,自然是不必急的。”李玚改容笑道,“朕要你去陪着永平郡王读书,你可愿意么?”
崔煦闻言,下意识地转首看了看崔承祖,见父亲向自己轻轻颔首,便应声道:“小子愿意。”
李泱与崔煦第一次正经相见是在居摄元年七月十四的午后。崔煦被孟璟带到了李泱的面前时,大约是因着已然得了父亲的教导叮咛,故而有些局促和不自在,向李泱行过礼后便默然立在一篇,不言语了。
一旁的孟璟含笑向李泱道:“殿下莫要见怪,崔家二郎往日里是不这样的。圣人斟酌了许久才选定崔家二郎,自有其道理,往后便是他陪着殿下念书了。”
李泱并没甚么见怪的意思,反而喜悦于终于有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便和善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煦便说了名,因还不到取字的年纪,李泱便没多问,只上前携了他的手道:“我唤作李泱。”崔旭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我知道。”
于是李泱便笑起来,扬起携着崔煦的那只手向身后的侍儿道:“晏晏阿姊,多谢你啦!”
晏晏不意他竟知道是自己向孟璟提的主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下首去,却也笑了。
少年人的情意总是容易结出来的,自有了崔煦陪着,李泱的精神竟是日渐一日地好起来,课业更是比往日上进了许多。崔煦同李泱熟络后,便也知道了这位殿下并非来时想得那样冷僻,遂放下来戒备,一来二去竟还结交出了几分真心。
长安转眼便入了初冬,寒气过来家家掩户阖窗,杨公赡的府上却是廊轩外敞,望去但觉有淑气长延,粉壁上薄施绘彩,接得天际的薄晚璀璨烟霞鎏金幻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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