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禤将一支步摇搁在妆镜前,和声笑道:“这有什么,你只梳个椎髻罢,旁的也费事。”
槐绿依言而行,李禤望着镜子里的人抿唇笑道:“外面还有等着的,你竟也沉得下性子来看这些,大约这便是那兵书里说的本心固了。”
镜子里的那年轻人蓄了须,所以瞧不出具体的年岁,只看出了沉毅稳重,内里似有烈焰的面目,正是赞普钦陵。钦陵闻言不由一愣,那乐府也就看被撂在一旁,问她道:“哪里的兵书?”李禤却是笑而不答,只带了几分戏谑道:“怎么,赞普这是要治我的罪么?”
他二人一问一答也不觉如何,槐绿却是忍不住想起曾经听李禤在灯下诵读的那些或缱绻旖旎、或安和静谧的诗词,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原本的畏惧便去了几分。
发髻梳好后,李禤起身行至钦陵身侧,正看到他翻到那首《舂歌》。钦陵的汉语现在已学得极好,遑论那样简单的句子: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钦陵觉出她在身侧,声音便比方才低了些:“原来你们汉人也有这样的事么?”
“自然有,这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莫说帝王家,便是寻常百姓,生逢乱世,难道就能安稳平顺的过一辈子么。”说着她伸手将那乐府诗集拿了过来,叹道,“这《舂歌》里的母亲,死得极惨,‘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可惜一绝色佳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钦陵听罢亦不由动容,李禤在一侧瞧得清楚,心下却明白他并非感叹戚夫人的遭遇,而是想起了自己那早早去世的生母。钦陵年少有谋,若非他没有得力的母家,这赞普之位也实在未必要兄终弟及,想到这里,她也不由沉默下去。
“你不必日日新妆。”却是钦陵先开了口,语气仍旧是平日里的肃然,仿佛无论何事到了他的口中,便都是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一般,“反正我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身子。”
李禤不免有些诧异道,“不吃饭便走么?”
“外间事繁,不能陪你吃饭了。”
钦陵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抱歉,“此战过后,我便多陪你。”
李禤倒不在意钦陵的许诺,只挑了挑眉道:“那你在这里,就只为了看我梳妆么?”她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不像样,便欲寻个旁的话题将它岔开,却不想钦陵却应了:“嗯。”
她微微一怔,不等再多说什么,就瞧见钦陵行至妆台前,一把拿起那支步摇,郑重地插在了她的发间,而后大步离去。
那王帐的幕落下后带起一阵风,吹得她微微瑟缩,仿佛经不住这冷意一般。
至晚,除下臂上的瑟瑟时,李禤按着肋下轻轻咳了几声,觉得似比从前又痛了些。她走出帐外抬眼望去,但见外头天色昏沉。钦陵出外巡视,只带了她这一个继承来的妻子,旁人皆是虎视眈眈,尤其另外几个妻子的亲眷,更是将她视为死敌,若非近年来她的身子不好,又被医师确诊不能生育,必然会招来更多的仇视。
她如今的丈夫钦陵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只在暗中告诉他的共命人好生照看她,旁的都不必理会。也正因此,李禤带着随身的侍儿槐绿走了许久亦无人来拦。
“听说今日赞普又遣人出使楚军了。”李禤如今虽说已然可以熟稔地同吐蕃王室以吐蕃语交谈,私下同侍儿讲话却仍旧习惯用故国的语言,“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更不知如今率着楚军的将军是谁?”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正是离开一日的钦陵。钦陵手中拿了一件毛皮衣裳,走至近前不由分说地为她披上。李禤甫一见他便笑,以吐蕃话揶揄道:“赞普怎么又带了衣物,这里可没有受凉的雏鹰儿来让您怜惜。”
钦陵为她披衣时才看见她穿得厚,却仍是冷着脸道:“这样晚,怎么还出来。”
李禤却不怕他,反倒仰面抬手虚虚地比了比,方才回首向他道:“因为这里有新月和星星啊。”她说着伸手去拉钦陵的胳膊,换了汉语笑盈盈地道,“愿我如星君如月。”
被拉住胳膊的年轻人终于和缓了神色,却仍旧是绷着脸,开口竟亦是汉语:“怎么讲。”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李禤仍旧面上带笑,“听得懂么?”
“听得懂,你往日不是常教我看那些……你们汉人的书么?”钦陵抽出胳膊,淡淡地道,“那新月比星星好看许多,你来做新月罢。”李禤一怔,别过脸去摇了摇头笑叹道:“你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回帐后,李禤卸下钗环,看着钦陵略显疲累的神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西城仍旧打不下来么,守在西城的主将是谁?”
钦陵本来已然阖上眼目休息,闻言又睁开了,沉默许久才道:“是个姓高的将军,你不必多想,很快便打下来了。”
“赞普不必虚宽我的心。”李禤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的一身一体俱在赞普身上,再不做他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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