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季春,谢懿立在若赋中之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处,真正是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谢寥发妻韦氏为他诞下三子一女便撒手人寰,纵四年后有续弦萧氏,到底与已然懂事的子女生疏些,谢寥长子谢沉早早外放出去做官,谢懿与谢洵便多由谢沁照看,是以闻说谢懿之言,谢沁便与她戏谑道:“‘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阿懿自然是倾国之貌,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儿郎。”
此刻宣微殿中,谢懿静水一般的倾国貌上的笑意愈重,续诵道:“炀天子,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李玚神色未改,下意识地望向一侧的谢洵,但见他蹙了眉,看着那铜芝抱带、金藕相萦的细高烛台,但见其上烛火横芒昭曜,映得谢洵眼底的光也现出许多妙好来,竟教他一时无言。
谢懿的神色渐渐冷了,轻轻吟诵着末尾的一句:“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这原本就是悯亡国之音,夜来教谢懿清凌凌的嗓音诵读出来更显得动人情肠,谢洵听她念完,别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笑道:“娘子如今怎么爱看这样的书,实在教人吃惊。先前我听圣人说娘子在宣微殿里读《四十二章经》,还倒是圣人诓我。”
“这有什么好诓人的。”李玚轻嗤一声,伸手去够那烛台,似是忽然想起了那烛火有南梁萧纲所言之夜久惟烦铗,天寒不畏蛾的妙处,遂微笑道,“况且朕从不诓你。”
这话听来有难以言喻的亲密,谢洵因见谢懿在侧,便不做他想,只伸出手去止住李玚的动作道:“圣人小心。”
“是呢。”谢懿放下书卷,看着李玚伸出去的手轻轻笑道,“四郎还是小心些的好。须知此处逆风,倘若烧到手便不好了。听说四郎是从太后那里来的,想必太后也嘱咐过四郎要注意身子罢。”
言罢,谢懿又转首望向谢洵,指着他腰间的香囊,和缓道:“雪蘅前些时候收拾府库见一水精帘,着实是类雪夺冰一般,近日日头也渐渐足了,设若照进室内定然好看。你素爱苏合香气,一会儿去了将那水精帘也教人给你拿走罢,换下那却寒帘,便是‘御气馨香苏合起,帘光浮动水精悬’了。”
李玚适才因谢懿一句烧手有片刻恍惚,如今闻听见谢懿的话,立时驳道:“谢相公畏寒惧暑,何必换下那却寒帘,将它悬在中堂也就是了。”
“四郎说得是。”谢懿只轻轻一笑,便又继续去看那卷《新乐府》了,淡淡地道,“我虽是子望的阿姊,却还不如四郎,倒教人笑我,子望可不许恼。”
谢洵本是灵秀敏慧之人,见此情形,心中纵有千百个猜测,自然也是不便说出口的。想了片刻,他伸手将那灯台向谢懿移了移,低声笑道:“我哪里敢恼阿姊,夜里到底暗了,便是点着烛火也该少看些书,还是白日里看罢。”
谢懿闻言轻轻一笑,果真丢开书卷,偏头向李玚笑道:“那妾给四郎与子望弹琴罢。”得了李玚的颔首应允,她便转首向一旁侍立的崔雪蘅道:“雪蘅,去将那大圣遗音琴取来。”
宣微殿外夜色深如隃糜墨,崔雪蘅抱琴入殿时身后跟着的宫人怀中还抱了一卷琴谱,她将琴置于殿内的琴案上,亲自去换下此刻焚着的香屑,待兜末香气自炉中逸出时谢懿方起身向置着琴的案几行去。却见崔雪蘅搭眼在谢洵身上,依依笑道:“谢相公与娘子也许久未见了,当不知娘子改换了何满子的曲谱罢,锦瑟拿的便是了。”
谢洵闻言,略略一想便知崔雪蘅说笑的是自己年少时反串何满子的本事,遂轻轻一笑,伸手将宫人锦瑟手中的琴谱接过,垂眸翻看时果见那曲谱上何满子一曲被改了几处声调,端起那海棠纹的茶盏饮了一口绿花茶,含笑向谢懿道:“娘子这样一改,虽说去了些悲意,只是这何满子究竟是怨怼语,何故改成婉约调子?”
谢懿看向李玚,微笑道:“子望作何满子时四具二并兼有,纵音调哀凉,落在我耳中却又有何怨怼?”
她一面说着,一面揉弦起势,殿内但闻琴声幽幽,女子清凌凌的嗓音曼声道:“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吟哦声与操琴声至此便停住了,宣微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崔雪蘅亲自上前添茶时的水声。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默然片刻后李玚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向谢懿低声道:“阿懿,你累了。”
谢懿不答,只又抚了抚琴弦笑道:“妾换一首罢。”
她换的是一曲《广陵散》,奏起来陆离抑按,磊落纵横,一曲既罢,落在殿中诸人耳中竟全无女儿姿态。谢洵听了半晌忽然想起谢沁曾赞过谢懿,说他这个妹妹也是有林下风的。
其时只见谢懿终于起身,却是在回答适才李玚的话,她轻轻道,“妾累了。”
谢洵闻声起身,却听谢懿道:“子望,近来我身子犯懒,这琴谱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连着那水精帘一并带走罢。”
李玚出殿门时回首道:“外头冷得紧,阿懿你便不必出殿相送了,朕明日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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