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你们说的那些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这耳朵都生出茧子了。还是听老身说道说道吧。”资历最老的刘婆子摆了摆手,终于按耐不住了。
刘婆子在裴府少说也有近四十个年头了,是少有的从主宅伺候过来的老人,“你们想,少爷已到了束发之年,搁十五年前大夫人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几房夫人更是后话,想也知道是从那烟花地拾回来的不明不白的种。可是,倘若只是这般,为什么老爷还要把独苗儿送到这荒芜凋敝的旮旯地儿,一年也不见来瞧上个一两次?”
王婆子搔了搔头,“这有何稀奇,乔家毕竟是大户人家,乔老爷名声在外,定是要面子的。少爷这身份怕是见不得光吧。”
李婆子附和道,“可不是么,少爷单字一个淮,若不是老爷心中膈应,怎会囫囵给起了这么个名。”
淮,免不了叫人联想起那秦淮之上的烟尘呢。
众婆子连连点头,看来老爷是打心里不待见少爷生母的身份,却又奈何不了半辈子无后的事实,这才姑且领了回来将养着。
此话正中刘婆子的下怀,“唉,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老爷原先来的也是勤的,若不是亲眼见过那晚的光景,连我都……”
“啪”,一声脆响来的突兀。
连奚注意到屋内的动静侧目看去,入眼只见刘婆子正捂着脸,指缝间赫然透出几道红印子,屋里霎时鸦雀无声,众婆子们识趣的清掉了炕上的瓜子皮,纷纷下地麻利的穿了鞋,出门各自找活儿去了。
这打人的就是乔家的管事,里外上下都唤其椋叔。椋叔是一个估摸着有四五十的中年男子,两鬓斑白,一双细长而浑浊的眼一眨不眨,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他收了手,淡淡的说了句,“药该凉了。”刘婆子方才想起给少爷熬的药该端去里屋了,也顾不上羞愤,觍着笑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出门端药去了。对于椋叔的到来,大伙已是习以为常了,只当是作为府上管事例行的一番走动。
连奚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有人的地方便不缺是非,他家是,戏班后台是,大户人家自然也是。少年面色无常,垂首拢了个钉子,又复敲打了起来。椋叔朝他那儿草草一瞥,转身出了这又阴又闷的屋子。
4.
“少爷,可有好生安歇?”椋叔的声音适时的在门外响起。
乔淮悬在半空的手猛的顿住,有些不甘的篡拳,轻哼一声还是放了下来。
他偏过头,启唇轻吐,“都给小爷滚出去。”
刘婆子赶忙拉扯着丫头退出门外,他却似犹不解恨,一把搡开面前碍眼的镂花格窗,徒手抓起一地的碎渣,朝窗外用力掷去。
连奚也不知是否是鬼迷了心窍,许是这些天听惯了婆子们碎嘴,这会竟在窗外站了好一阵才想起听人墙角这事颇有些失当,正想离开,不料那木窗子“吱呀”一声打开了。
入眼只见细碎的瓷块儿割碎了日暮余光纷至沓来,敲打在斗笠上,有一片擦过了他的眼角,沁出一丝血红。
窗内立着一位一身素衣的少年,逆着光只能瞧见一个修长而单薄的轮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窗内的人儿似也怔愣了片刻。
“我……”连奚正想解释,回应他的,只有那“哐”一声合上窗的刺耳声响,扬起一抹细灰弥漫在空气里。
一切不过片刻间,如不是那摇摇欲坠的板门控诉着方才的行径,眼前的这扇窗仿佛从未打开过。
良久,他擦去了脸上淌下的血渍,转身拾起墙根的扫帚把一地的碎渣扫进了簸箕里,系好斗笠匆匆走入了雨帘中。
这扇窗的确该修修了,但不会是现在了。
第二章 萍始生 (中)
1.
屋外雨水依旧丰沛,连奚坐在檐下及梁高的木梯上收拾手边的刨锯斧,眉目疏离,一脸漠然。
回廊下,三两个婆子打着灯笼提着热水路过,灯笼的纸皮浸过油水,泛着晦涩的橘黄,忽明忽暗。
下人们白日里操劳了一天已是腰背酸疼,此刻的抱怨可谓是天经地义。
乔家少爷犯起病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听人说,他自幼心脉不好。
“啧,少爷闲来无事就拿我们这几个半截入了黄土的老婆子撒气,真真是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唉,这心脉不好的人呐,受不得惊发不得怒,你说少爷这般闹一阵病一阵就算我们受得了少爷他自己能受得了么?我听上回来看诊的那孙大夫说啊,他这身子越发的差了。”
“可不是,可他偏生看谁都不惯,别说是说错了什么话,在他面前那是笑不得也哭不得,真真是樽难供的菩萨!”
连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梁下有一个巴掌大的空燕巢,里头只有破碎的蛋壳和一团黑糊糊的小尸体。
“嘘,管事的前脚刚踏出这院子,可别再跟着叫隔壁‘菩萨’听了去。赶着回家抱孙子呢?”刘婆子自知今日跌了份,此刻倒有了点贼喊捉贼的意思。
一干婆子们都噤了声,徒留灯笼绳儿晃荡出咿呀的声音,一地光影摇曳,那光跃进了热气腾腾的木盆子里,像是天边那揉碎了的一轮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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