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德对弗拉维尔拱拱手,认出来了,上次那桌酒这位军官是坐陪,一盅酒下去脸色刷拉一下惨白。本来就白,加上惨白,穿着深蓝黑的制服往那儿一坐,大晚上的一张白脸飘着。
“索教官。”
“李巡检。”
还行,汉话居然都有胶东口音了。李在德番佬见多了,他师父王徵座上宾那一大群,对弗拉维尔见怪不怪。弗拉维尔显然也认出他来了,那天晚上陈佥事劝酒劝倒俩,难兄难弟,基础友情基本建立,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视微笑。
弗拉维尔微笑:“李巡检坐船从大连卫来的,那叫蜈蚣船?”
李在德也微笑:“对,听说原型正是贵国的多桅船,大晏稍微改进了一下。”
弗拉维尔赞叹:“那么长的桅桨,人力是抡不起来的,大晏工匠真是巧夺天工。”
雷欧插一句:“来大晏很久没坐过家乡的船,蜈蚣船的出现让我想起家乡,让我上去看看吧。”
李在德笑,弗拉维尔笑,雷欧笑。
李在德心里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鬼佬?还有这招对我不好使,我可是领着意大利商人喝花酒偷着把后装火药的铳给拆了才看出门路。我能着你们的道?
“这个不着急,大连卫水师就是来登莱休整的,船进船坞要修缮很久,里面现在大概拆得不能看了,不足以思乡,等我把火器都检修好,蜈蚣船也修得差不多,咱们再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上去一趟,以慰雷教官思乡之苦。”
福建官船停了几天,充足补给,竟然离港了。小广东宣幼清神神秘秘:“肯定去天津了。摄政王不近女色,福建官府是不是故意让曾芝龙进京啊?”
福建那个对此事见怪不怪:“曾芝龙是个海防游击,怎么说也有官职,摄政王要招通海事之人进京,招他也合适,再说海盗进京冒风险,万一他真长得不错,不就更死不了了。”
李在德卷一卷图纸敲他们的头:“干活!”
小广东意难平:“能见一见曾芝龙就好了。”
李在德拧他脸蛋:“你不说他肯定很丑?”
小广东气鼓鼓地走开。
李在德做了个架子,把放大镜固定在胸前,修火器的时候低头通过放大镜看,不用腾一只手出来举放大镜。他们修火器的屋子正对着小鹿大夫的那间仓库,一阵忙乱之后,仓库抬出一个人,径直走了。小鹿大夫站在仓库门口,失魂落魄盯着那个方向看。
冼至静很好奇:“怎么教官队营地跟医馆似的?”
另一个回他:“现在伤员还是少的,听说前段时间教官们都没地儿呆了。”
又死一个。本来一切都很好,恢复很不错,突然发脓,腐溃得一塌糊涂。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站在那里,难以接受似的发呆。罗林路过,小鹿大夫轻轻问他:“弗拉维尔呢?”
罗林一耸肩:“很忙。”
小鹿大夫默默垂下眼睛,坐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
李在德站起来穿过庭院,坐在小鹿大夫身边:“怎么了啊。”
小鹿大夫揉揉眼:“没事。”
李在德拍拍他的背。小鹿大夫叹气:“死亡见得多了,但是从来不能习惯。”
李在德安慰他:“不习惯才是对的。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习惯。”
小鹿大夫下巴顶在膝盖上,落寞道:“我也许不是善良,只是不想承认救人失败。他明明都快好了,突然发脓,发得不可收拾。腐溃是最痛的,残肢,全身,面部,全都黑得坏死。”
李在德心里一动:“什么情况下腐溃?”
“理论上,受伤都有可能。”
痛苦的声音在背后的仓库里源源传来,李在德想起邬双樨。他突然害怕,害怕邬双樨也一样发脓,发得不能收拾。李在德艰难道:“所有人的痛感都是一样的吧。”
小鹿大夫轻轻道:“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我见过最能忍的,我切开伤口手指动他的肋骨撬箭头,他一声不吭。”
李在德的心突然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搅动,感受那种切肉腕骨的剧痛。他喃喃道:“那人很厉害的。”
小鹿大夫想起邬将军,赞叹:“铁男子。”
他们并排坐一会儿,李在德轻声问:“发脓,没法救了么?”
小鹿大夫抱着腿:“有可能有办法的。我觉得有。只是……”
李在德看他。小鹿大夫跳起来,拽着李在德:“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李在德被小鹿大夫拽着出了偏院,他好像看到一道默默的人影,那不是索教官?小鹿大夫一门心往前跑,个子不高劲儿是真大,握得李在德手腕发麻。几乎横跨整个营地,一处新砌的单独小耳房悄悄地缩在拐角。小鹿大夫万分珍爱地打开房门,李在德被怪味冲得往后仰。小鹿大夫递给他一条口罩:“戴上,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屋子青霉。
各色生霉的东西,瓜果,衣物,白面,李在德捂着口罩,愣住:“这是好东西?”
小鹿大夫叉腰:“你不是说发脓有没有办法,我觉得,办法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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