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好像弗拉维尔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们初遇时, 鹿鸣告诉弗拉维尔自己的姓是梅花鹿的鹿, 弗拉维尔就固定称小鹿大夫为“梅花鹿”, 全称“亲爱的梅花鹿”。
好吧, 梅花鹿就梅花鹿吧。小鹿大夫收起弗拉维尔的信, 心里同情他。小鹿大夫从北京出来到莱州不过几个月,就想北京想得夜不能寐,弗拉维尔离家万里隔海跨洋数年不得归,得是什么滋味。
小鹿大夫面前放着一大摞书稿。关于那个陌生的西班牙船医牛皮包里的浸水书稿的翻译接近尾声, 一大部分托人送回北京交给父亲,父亲再托人送到山西师伯那里去。据说山西正有疫情, 很不容乐观。素未谋面的泰西医生对病气的研究让小鹿大夫佩服, 比如书中有个概念叫“病芽”,病气如植物种子,带极其微小,目观不可见, 且密密麻麻, 铺天盖地。传播亦如植物,一旦落地生根于人体, 长出病芽,则等于人体被邪气入侵,立即回生病。有些病的病芽性烈,一传染整个村庄沦陷,如瘟疫。有些病则虽然厉害,是没有病芽的,并不传染。
这跟师伯对瘟疫数十年的研究不谋而合。师伯认为瘟疫重在“防”,一旦染上,时机已晚。小鹿大夫突然生出戏文里英雄惜英雄的豪情。这些陌生的泰西医生,那位从没见过面的西班牙船医,在对疾病的抗争上,他们全是同袍。
父亲从北京来信,师伯说书稿非常有用,小鹿大夫就觉得自己的辛苦实在是没白费。
玄奘当年翻译佛经估计也就这样了。葡萄牙教官队汉语水平最高的是弗拉维尔,剩下一帮跟小鹿大夫鸡同鸭讲,只能共同进步。解剖之术倒还好,小鹿大夫自己积累的经验加上看图,明白个十之八九。配药方子的简直就是折磨,很长时间之内葡萄牙教官们看见小鹿大夫都躲。
小鹿大夫修改了灵枢经中关于脏器骨骼的记载。灵枢经毕竟是两千年前的书,小鹿大夫惊恐地发现,大晏医学的解剖之术起源要比泰西医学早多了,可是大晏医学的解剖之术在两千年之间几无进展。或许有鹿太医这样在边关轮值积攒丰富经验的医者,但所有经验都没有系统地攒在一起,各说各的,众说纷纭。便是人肺左右个几片,都没个统一说法。
小鹿大夫有点体会李在德的心情了。他看着泰西医术上精确描绘的骨骼肌肉,如何能不焦虑。
焦虑完毕,小鹿大夫一挽袖子,用泰西鹅毛笔一五一十跟着画。
外面一个少一条腿的医侍敲门:“小鹿大夫,已经弄好了。”
小鹿大夫应道:“我马上去。”
小鹿大夫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伤残军人,训练他们如何照顾伤员。他们自己就是伤员,感同身受,学起来很快,比太医院侍从官好用。侍从官也是官员,不能随意指使,而且也不随小鹿大夫轮值,已经都返回北京。小鹿大夫训练一支属于自己的医侍队伍,虽然只能做初级的护理,已经算是帮了大忙。
医侍队暂时寄寓在葡萄牙教官队营地。反正番佬是化外之人,仿佛只要在番佬的地盘,做什么惊人之举都不足为奇,找麻烦的人少点。山东新任总督宗政长官非常照顾小鹿大夫,批了医侍队的俸禄经费,医侍队也算得到官方认证了,小鹿大夫暂时不用为钱焦虑……又碰上伐高若峰。
小鹿大夫去找宗政长官,问他医侍队能不能跟着军队一起南下。宗政长官正为了调兵忙得焦头烂额,小鹿大夫很耐心地坐在帅府等了整整一天,一动不动。宗政长官一出来,看见小鹿大夫笔挺的小身板,长长一叹:“小鹿大夫想要南下,是为了什么?救人吗?小鹿大夫悬壶济世,我岂能不知,只是两军对垒伤亡巨大,你的医侍队区区几个人能如何呢?”
小鹿大夫微微一攥拳,又松开手:“您让我们跟着军队一起走吧。大多数士兵都是轻伤拖成重伤,重伤腐溃成为不治,有我们在,士兵们也安心,起码有利于鼓舞士气?”
帅府又收到研武堂的战报,宗政鸢着急走,小鹿大夫豁出去了:“医者父母心,秦二先生如果在,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秦二先生,宗政长官的祖父。宗政长官离开的脚步一顿,转身看兔子一样的小鹿大夫。这么小的身板勇气倒是不小,无奈道:“小鹿大夫,你们医侍队如果上战场,我还得分出人力来保护你们……”
小鹿大夫摇头:“我知道,我们绝对不给兵爷添麻烦,我们只在打扫战场时施行救护。”
研武堂又来指令,宗政鸢着急走,只好道:“小鹿大夫悬壶济世的心我服了,既然如此,医侍队跟着火器营一起拔营吧,不过交战时医侍队千万不能冲在前面。”
小鹿大夫没有什么表情,深深一揖道谢:“多谢宗政长官。”
他转身离开帅府。
宗政长官以为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救死扶伤,弗拉维尔几个教官被小鹿大夫感动得不行,连医侍队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小鹿大夫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咬着牙忍着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拔营前教官队去火器营检查火器装备,全营忙碌。医侍队也在忙,所有医侍穿着白袍,脸上带着白色口罩,身上背着跟小鹿大夫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小鹿大夫绷着脸:“检查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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