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清清嗓子:“没什么。”
李奉恕向来对节日没什么感触,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忽而问王修:“你见没见过京城放河灯。”
王修正在张罗鲁王府的中元节祭品。毕竟是刚出国丧,这个中元节必须郑重。李奉恕这样一问,王修也一愣:“当然没见过……”
李奉恕无神的眼睛仿佛看着自己的回忆:“挺好看的。”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曾芝龙在福建出了事。研武堂被参得岌岌可危,鲁王府风雨飘摇。王修焦头烂额,还是领着大奉承去河边放河灯。中元节放河灯,引魂指路,祭告亡灵,王修被苍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烧的河灯震撼着。人间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在不可说的渺茫中来人间匆匆看一眼,又被亲人顺着河流送走。
那一点小小的烛火,是亲人们最后的依恋。
王修放了一盏,不知道放给谁。他只是凝望着河灯顺流远去,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来,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来。
王修在河边碰到了张同昶,扶着祖母来城外放河灯。放给谁呢?张允修?张太岳?老太太盯着河灯喃喃自语,她跟老头子说话,这些船能把话带到。
灿如星斗的点点烛光容易让人动情,人间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银河。王修心想也许银河就是冥河,星海浩瀚,人死,不过是魂归故里。
这样一想,王修倒也宽慰了。知道了归途,便是如此踏实。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他总能找得着他。
王修没打扰张同昶。他们一同注视着整条河的河灯平静安详地飘走,远去的河灯驶向幽冥的远方,竟然真的像……去了天上。
城中有目连戏,从日落要唱到天明。叫目连戏,但不止目连僧救母的故事,有所有人们关于死亡的想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在戏台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王修默默地走过戏台。
李奉恕没有去河边放河灯。王修陪着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李奉恕微笑:“你去睡吧。”
王修也笑:“睡不着。”
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不必惊慌,你要信我。”
王修轻声道:“我知道。我没有惊慌。”
李奉恕没再说别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搂住王修:“去看放河灯了,好看吗?”
“你以前也去放吧。”
李奉恕压低嗓音,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一样,有种做贼心虚的幸福感:“只放一盏,给我娘。我想着今年也放给成庙,可是能跟他说什么呢?”
王修也压低声音:“我给老王妃放过了,我说李奉恕过得很好,李奉恕过得不好我也陪着。”
李奉恕笑起来:“好。”
研武堂外涌进一股风,吹拂烛火。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灯上所有火苗被风撕来扯去,瑟瑟发抖,拽着李奉恕和王修两个人的影子跟着颤。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墙上相依为命。
烛火到底挺过了这阵风,居然都没熄灭。墙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平静下来,在温暖的光中相互扶持。
王修笑一声。
“笑什么?”
“刚才那阵风,一个灯烛都没吹灭,枉费那拼命的一口气了,现在只好偃旗息鼓。”
研武堂也没倒。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场的臣子,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骤风中等待黎明的烛火。一个没熄,直到窗外朝阳蓬勃。
七月十六,日头初升,目连戏就该停了。
扮演地藏王菩萨的角儿唱完了最后一句词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整个八月北京都在杀人,行刑处土地黑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坊间流传那位回来了。动辄抄家,皆斩,北京的人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当年那些“传说”中。
出门上朝,乌纱里要藏鹤顶红。
王修听锦衣卫的汇报,听着听着,笑一声。
笑得立着的锦衣卫寒毛直立。
鬼节里魑魅魍魉都出来了,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见不得人的,都该收一收了。
八月仲秋,宫中循例要举行蟹宴赏玉簪花海棠花。今年没在宫中办,太后不回宫,蟹宴挪到西苑,皇族家宴,并没有很声张。鲁王粤王皆未到场,只送了礼。鲁王没有女眷,粤王妃在广东,也就不掺合了。大家还是有点庆幸鲁王没到场,杀神一尊往宴上一坐,谁吃得下去。
皇帝陛下来了一趟,私下跟太后请安。太后心惊肉跳搂着他,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小皇帝乐呵呵:“紫禁城是挺闷的,母亲如果喜欢在西苑,不如把常用趁手的都搬来?”
太后哪里能久居西苑,皇帝陛下不过来,她还是得回去。她搂着小皇帝,小皇帝在她怀里撒娇:“我又梦见先皇了。”
太后眼中涌泪:“先皇说什么?”
“先皇要我照顾好母亲。母亲不要怕,一切都很好,先皇一直保佑我。”
太后低声喃喃:“陛下,快长大吧,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一切都好了……”
皇帝陛下蹭蹭太后:“好啊。”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的曾森。登闻鼓一响,血漫行刑处,曾芝龙倒是没事儿了。曾森迅速胖回来,此时心里正馋螃蟹。太后搂着他,捏捏脸。大隆福寺的镜原说兴与盛都在他,太后莫名笃信。曾森特别的旺相,生龙活虎的,讨人喜欢。太后问曾森:“以后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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