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很好奇地围观伊勒德写蒙文字,看上去跟先生平时写的文字又不同。不过反正他们都不认识。一帮小笨蛋,终于开始背简单的唐诗了,不容易。
伊勒德写着字,问谢绅:“阿灵阿没派人过来帮忙?”
谢绅洗着碗,回答:“有,隔四天就有婶儿来帮忙缝缝补补洗洗晾晾。”
谢绅洗完碗,伊勒德考校他昨天的背诵,小孩子们天天被先生要求背诵,这下眼看先生一脸尴尬地站在伊勒德面前背东西,兴奋地拍手:“先生背不过,就要打手心!”
伊勒德似笑非笑扬一扬戒尺。
谢绅翻个白眼。
反正背下来了。伊勒德要求他练习读写,谢绅正经苦读的科道出身,背书都是童子功,进度快得伊勒德也挺惊奇的。谢绅字漂亮,写蒙文字母有种独特的美感,有劲有结。伊勒德蹙眉:“你这一看就是汉人写的,不要卖弄自己的书法,跟着我练。”
谢绅从来都以自己的书法为傲,不大服气:“为什么?”
“干什么就要像什么。”伊勒德严肃地盯着谢绅,“放弃你那些勾勾叉叉的,要像个蒙古人那样写蒙古文字。”
谢绅自从取得功名晋为翰林就没受过这样宛如对学童的训斥,脸蹭地一红,就要分辩,伊勒德也生气:“你来辽东是做什么的?”
谢绅被一盆水正中浇透,冷静下来。他来辽东做什么的?他忽然很警惕地看伊勒德,伊勒德发现什么了?谢绅一面战栗一面电光石火间反思自己所作所为,除了想吃旱獭没犯过打错,也并不张扬,应该没有可疑的?
谢绅清清嗓子:“是我骄矜自负了。本来就是个落第秀才,为了功名前途才来的辽东,着实没什么好自豪的。”
伊勒德看他一眼。每次被伊勒德金棕的眼睛一盯,谢绅就不自在。
“文法也要都记住。”伊勒德总算说了一句。
伊勒德走后,谢绅晚上躺炕上一宿没睡着,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反思了。来辽东至今,是否有矜倨的心思,是否还没有放下自己翰林的身份,哪儿哪儿都看不起。
不对的。他现在是“谢深”,虽然转写蒙语字母的拼法是一样的,但他已经不是谢绅,不是二十多岁金榜题名的年轻翰林,他是个落第秀才,他来辽东到底是自傲什么?伊勒德提醒了他,他面对蒙语文字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流露傲慢。
他辉煌的母语值得他骄傲,但不是现在。
谢绅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着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后干皮覆盖着红肉,斑斑驳驳,一塌糊涂。他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燎起一阵火,右手上的伤仿佛攥着一把针。小馒头迷迷瞪瞪睁开眼看他,谢绅安慰他:“蚊子。快睡。”
小馒头翻个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挺好,不怎么透风。谢绅听着夜风撞在窗上的声音,眼泪蹭蹭往外流。
大概是被自己抽的。
第二天谢绅眼睛肿,小馒头很担忧。谢绅揉揉他的小脑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谢绅去阿灵阿家点卯,去场上晒豆子。伊勒德也得干活,看谢绅过来,打量谢绅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只是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峥嵘,彻底没有了。
伊勒德其实挺喜欢那一点点脾气的。那一点点脾气是一个人存在于天地区别于众生的证明,只是现在,不能有。
这样去参加科考,取中名次,晋升官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绅卖力地干活。
辽东金灿灿的阳光下,收获的时候一切都有蓬勃的味道。
沈阳抢收,关宁军也抢收,所有军官都得干活。朝廷对关宁军的态度眼见着冷淡下来,今年的口粮很可能就指望这些收成了。阳继祖年纪太大,还没入冬,膝盖已经痛得走不了路。
参将问他:“总督,朝廷要放弃辽东么?”
阳继祖呵斥:“说什么混账话!以后谁再传这些流言,军法处置!”
全军抢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阳继祖抓紧收成,心里却没底。他是个名臣,也是个名将,主动请缨来辽东收拾残局,心里也有些底了。
朝廷中放弃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出京时摄政王显然是不同意的,为此还厌了提出这一主张的杨阁老。先不说摄政王是否能一言定乾坤,金兵围京这事儿够朝臣拿着嚼了。每年花钱养着,养出这么个结果。
朝廷怀疑辽东的忠诚。
阳继祖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冷汗透重甲。历来将军并不害怕征战伤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将真正死于战场的不多,死于君王猜忌同僚倾轧的不少。
阳继祖撑着额头,长久不语。
关宁军调三千人进关襄助白敬,法会绕城关宁军也参加了,就跟在陆相晟的天雄军后面。祖松回关外,那么胖大跋扈个人,说起这个事嗷嗷哭。邬双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关宁军。如果裁撤关宁军退守山海关,阳继祖下定决心,自己必然不进关。
一旦进关,晚节不保。
从收麦子到收豆子,阳继祖两条腿都已经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着自己寸步难行的两条老腿苦笑,这是祖宗的训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关宁军,也不能随军进关,只能在关外为国尽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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