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生扫过这一片密密麻麻地坟头后,猛然觉着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他垂眼看着在认真寻找那几处新坟的祝玄,回答道:
“依那位城主所言,失魂者与被杀害的人会在同一时间死去,这倒像是,人的魂魄不能强夺,但若是那人愿意以魂魄来交换另一人的性命,如此一来,才可完全将魂魄抽离干净。”
祝玄半跪下去,一只手掌贴在地面上,“江现当时对我所用也是换魂,但那时滕续体内有个赖着不走的洛耳,而我自然不是在与他做什么你情我愿的交易,这么说来,他的鬼术修得也不怎么样啊。”
喻生脸一僵,扯了扯嘴角,“师兄教训的是……”
祝玄那只手按在地面上,干燥却冰冷的地面下横陈数具尸骨,都是穷苦人家用草席一卷便匆匆下葬的尸体。
似有人低语,似有人哀嚎,如同潮水般细细密密地涌进祝玄的双耳,渗入神识,如同在从骨髓开始蚕食他的身体疼痛难耐。这一掌仿佛直接伸入了地狱,被成千上万白森森的枯骨扣进皮肉般无法挣脱。
祝玄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本就苍白的脸色眼下成了如同被抽离了全身血液的空壳。
就像是从内到外,被人扣住后颈按在满是断臂残肢中摩擦,若是坚持不住,恐怕会落个血肉翻飞的惨烈下场。祝玄想要收手的时候,发觉似乎无法贸然停止,否则就连他也不清楚,自己会把什么东西从后土之下带出来。
他强忍着意识迷离,偏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喻生,喻生似乎并未发觉此处有何不对,背对着祝玄在查探另一方坟冢。祝玄紧闭上双眼,将声音牢牢压抑在唇齿之间,低声道:
“喻生,拔剑。”
这一声宛如呢喃细语,方出口就被晚间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即便如此,喻生却不知为何,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声甚至未曾真正听进去,喻生已经一侧头,龙吟剑势如破竹飞出剑鞘,在祝玄脱手的一瞬直接刺入了地面之中。
剑光如瀑,血色弥漫。
喻生闪身到祝玄身后,紧蹙长眉,面若冰霜。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握一下,龙吟便又入地三分而去。瞬间,仿佛数万冤魂哀嚎,怨念痛苦自地下渗透而出,如同一头即将出世的凶兽般,猛烈地撞击着地面。
祝玄抬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又低头确认沾在黑色的衣袖上确实不会被发现后,低声道:“封住他们,封得死死的……这片坟冢之下,早已成了冤魂聚集之处,那些人魂魄尚未离体,就被蚕食干净了。”
喻生不语,龙吟剑四周瞬间地面布满裂痕,无尽仿佛来自深渊的哀嚎生转而化为凄厉惨烈的尖叫,垂死挣扎间似要刺穿他们的耳膜。
“铮——”
剑光喷薄而出,喻生揽过祝玄的腰跃起,躲过数道凌厉的剑气后落地,祝玄迅速挣脱而出,十指紧紧覆上龙吟剑柄将其拔出丢回给喻生。
四周又恢复了初时模样,松涛细语与他们二人的呼吸应和着,仿佛方才那般如地狱临世之象全是假象。
“师兄?”喻生站在祝玄的面前,有些紧张地扣住祝玄的后颈,让祝玄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你没事吧?”
祝玄轻笑,“我没事。方才动静这么大,恐怕不到明日,麻烦就要找上门了。”
“我见方才之势,倒是有几分当年灵羽鹤出世时的样子,后土崩裂,怨念流出,这东西若是落在谁身上,恐怕都不好受。此处应该是有人豢养怨魂之地,或许这些怨魂本只是干净得生魂,死于非命,受制于鬼术,都会让生魂沾染怨念。”
祝玄不语,眉头闪过一瞬忧虑,摇了摇头,“你说得对,当年灵羽鹤在我身上留下的咒印,除非粉身碎骨否则无法根除,如今倒是在这歪门邪道上有了点用处……不过,奇怪的是……”
祝玄环顾四周,新坟旧冢密布在杂草之间,往黑暗中延伸而去,竟给人一种无边无垠的感觉,“这里的每一处坟冢之下,似乎都留有鬼术痕迹,只是有人魂魄是被活活撕扯干净,而有些人,是被完整抽离走的。扶公子说此地都是多年来暴毙而亡之人的葬身之地,那这扶周城如此不安生,竟还有这么多人生活在此处并未曾有过丝毫慌乱之象,实属不易。”
祝玄的手垂着,全身却僵硬无比,他极力将颤抖压在了两双冰凉的手上,筋疲力尽般阖眼,眉头却无放松之意。
方才那种感觉,如同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无数携带着肮脏无比的邪恶和怨念的魂魄压在他的肩颈之上,仿佛要生生世世无法翻身。
这无比清晰和真切的感受,剖开了祝玄可以隐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坠入万鬼崖,他到底是如何以一副残破的身躯躲过洪流般的鬼尸群和冤魂。
背后的咒印,在百年前将万鬼崖下一切肮脏污秽吞噬殆尽,时至今日,再一次发挥了来自后土之下无尽幽冥的真正力量。
祝玄睁开眼,两行让他觉得温热无比的东西滑下,落到他翻飞的衣角上,转瞬即逝。他抬起袖子轻轻抹过,却似乎怎么也止不住。
他背光而立,低下头揉着双眼,脸就埋在了阴影之下,只露出两道远山般的入鬓长眉。祝玄瞬间有些难为情,也不知自己今日是为何,竟无端落泪,只觉得若是被喻生看了去,自己这做师兄的面子,拿什么也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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