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为客遥遥看了他将近一个时辰,沈问澜没动过地方,反倒他要站得脚麻。夜深月冷,他只好把外袍脱下来,跳过去给他披上,又坐到他旁边,悠悠道:“这么晚,好师父都睡觉了。”
沈问澜笑不出来,问道:“你怎么没说过话?”
季为客知道他说王由生,便道:“他做的决定,我说什么也没用。他把我和我爹分得清清楚楚,我说的两三句撼动不了他。”
“……也是。”
“你莫要看他行事作风轻浮,其实比谁都稳重。”季为客歪了歪身子,整个人靠到他身上去,接着道,“我也是今天刚知道这些事,你看他今日憔悴,定是知道之后回去左思右想茶饭不思,才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死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人做的决定,我尊重就是,我没死过师父,境况又不同,如何感同身受。”
季为客不置可否,又道:“我出事那年二十三,最早的记忆已经在市井流浪,那时候不过五六岁。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寻了我少也十六年。”
十六年里心境足够天翻地覆。
沈问澜心中五味杂陈。他叹口气,道,“这江湖里人来人往,人人身上都有故事。”
世人皆爱大团圆,但人人都求不得大团圆。
“我今天想。”季为客茫然道,“王由生,是不是喜欢我爹的。”
“这世间并非所有情都算作儿女情长。”沈问澜道,“但,或许吧。”
说罢,他朝湖边墓碑努了努嘴,道,“你看。”
季为客看去那边,只见王由生倚着块墓碑,看着湖面的月。
季为客还记得,那是季务焕的墓碑。
而最扎眼的是,那块墓碑旁已经立起一块新的墓碑,甚至已经挖出了个坑。虽然不好说出口,但看一眼也知道是什么了。
那是他自己的坟墓。
王由生收回视线,正好瞧见楼上瞧着这边的二人。他并不避嫌,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咧开嘴笑了,朝他们挥起了手,大声道。
“下来呀!”
“……”
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
季为客看了眼沈问澜,后者冰山脸欲裂,一言难尽的回看过去,面对他询问的目光,只好委婉道:“莫要伤了人家的心,走吧,照顾一下人家的心情,毕竟要上黄泉路的人了……”
季为客受不了了:“你别说了。”
说罢,他拉着沈问澜,从楼顶一跃而下。
“看!”王由生非常热情的向他们展示了墓碑旁的一个坑:“我的坟墓!”
二人看着他高兴地不得了,甚至说得上欢呼雀跃的表情,相继沉默:“……”
“不要这么同情的看着我。”王由生见二人目光灼灼,不禁尴尬的挠挠脸,道,“我还行,比较平静。”
“我感觉你已经疯了。”季为客悠悠道,“真的,多喝热水,早睡。”
王由生:“……”
“你若不行,我们另寻法子。”沈问澜也不禁道,“并非打不过,为客一人上也足够震慑江湖了,虽说有点难度,但你若能免一死,值得一搏……”
“沈掌门。”王由生打断他,悠悠道,“我教你赐我一死,就是在寻死。
身在北亿,每天面对是非恩怨,有时候过于疲乏,甚至分不清黑白了。大家粗言粗语,等我想想从前,能记得的就只有季务焕这一个人。每日只有他与其他一身血气的弟子不一样,别人被功利与鲜血压得喘不过气,但他像这俗世里的一道清风。
是跟你有些像的,沈掌门。性格虽大相径庭,但你二人都不为任何所扰,行走世间两袖清风,不低头也不认命,活的随心所欲。
我知道了必死无疑之后,也考虑过是否跟你坦白了之后放弃,但我关了自己好久好久,之后走出门外之后,看见了这湖里的月亮。”
说罢,突然周遭变了景色。
虽还是北亿,但没了地上的薄雪,周遭一切春暖花开,冬去春来。柳枝上冒出了嫩芽,春来万物生。
湖边站着一人,黑衣如墨泼洒,眉眼间和季为客有七分像。手中呼风唤雨,眉眼弯成一条线,大笑着变换着周围的景色。
鬼门关前黑白无常、奈河桥下三途川、黄泉路上曼珠沙华、彼岸花丛间燃业火。
他面前站着虽高挑但面容依旧有些莽撞的稚嫩的少年,满目惊喜的看着他手中翻飞的光。
那是这夜色下与明月并肩的光芒。
从此在少年心头扎下了根,长远岁月里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根扎进了骨头。
那人将手中的光熟练地翻来覆去,目中温柔如水,盛着光,也盛着眼前的人。他一合掌,手中的光消散。
“你到底什么人啊!”少年眼睛发光的看着他,急的上蹦下跳,“你快教我!教我!”
“急死你算了。”那人哈哈一笑,看向他的目光满是不舍,终是抿了抿唇,哑声道:“从此你我虽路不同,但彼此路长,我教你的这些你可要记好了。”
王由生的路从此如若长河,但季务焕的路却转眼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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