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花匠匆匆忙忙从外头转进来,见童子在门前坐着,撒花洋皱裙晃晃荡荡的,背书的声音清脆如铃铛。
“哎呀相爷他怎么罚你在门外背书呢?快起来,等会儿把衣服都搞脏了。”
花匠嘴里絮絮叨叨,把童子拉起来,拍拍他衣裳上的尘土,往半开的房门望一眼,急切地问道:“相爷呢?在里头不?”
“在呢,相爷在换衣服。”童子抿着红红的嘴,乖巧地回答。
花匠一听又急了,站起身来跨着步子就进了门:“怎么这会儿还在换衣服呢?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儿?将军回来了?”丞相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一手别着腰带上的别针,一手打理着袍子的下摆,出来时不忘在镜子前打量一番。
他披了满身的湛蓝,漾漾似湖光秋月,两相调和。丞相很满意,脸上带着融融的笑,长眉落尾,眼梢情重,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这种时候花匠可没心思去欣赏他家老爷的姿色,他可是比老爷还急:“相爷,殿使来府上了,说皇帝和公主一会儿要来,喊您去外头接着。”
丞相的融融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再一看,哪还有万树梨花开的景色。
丞相虽说心里膈应,但他做事是从来不会慢半拍的。丞相冷着声简单吩咐了几句,喊花匠在里头看着童子,不要乱跑,便一个人曳着袖子往外头去了。
丞相的背影带着隐隐的愤怒,花匠可是瞧得真切。低下头来看童子,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时正值午后,盛夏过去了,日光没了那么强烈,但照在身上仍然暖得发烫。
丞相与殿使站在朱漆大门前,厚重的檐头压在头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前几天叫花匠把檐下那盏灯笼给撤了,现在看起来,还有点空荡荡的。
殿使就是掌印,皇帝有个什么大事,都是派掌印去传话。
“相爷,您今天这一身,下了很大功夫啊。”掌印拢着袖子站着,打趣丞相两句。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怕是丞相那个日思夜想的情人,就快回来了。
丞相心里烦闷,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他走到一边去,闻到漂浮的桂花香,抬手折下一枝,放在鼻尖闻了闻,慢慢的,唇角带上了笑意。
将军回来的日子里,满城的桂花都开了,丞相想想都觉得美妙。
掌印见丞相但笑不语,转了个心思又去气他:“怎么,今儿个听到公主要来,在里头好好拾掇了一番?”
丞相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像北疆的大雪,一下子刮得人肉疼。掌印凛了一下,也没多动作,只是翘首望望官道尽头,看车马来了没有。
“你要是再贫嘴,回头本官就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丞相淡淡地说,眉眼垂着,神思却飘渺无垠。
“甭说了,我知道您的厉害,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掌印揶揄他,却见那边旗幡飘扬,铃铛四响,不消说,定是皇帝的依仗来了。
丞相把桂花枝别在腰带上,垂袖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
步辇着地了,纱幔垂垂,丞相却只是在想坐在里头热不热。皇帝先下来,玄鹤衣袍,宽襟博带,头上爵牟扶冠,少年天子坐镇明堂的气势巍然似泰山。
丞相没抬眼皮,只是微微弯一下腰,说一声微臣参见陛下,就算行了礼。
随后便是环佩叮咚作响,暖风吹来时裹着百花的香气,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脂粉味,把这空气中浮浮的桂花香冲淡了一些。
味道确实曼妙,但丞相心里只觉得恼愤,这个时候他本该坐在小叶石楠下,看缸中的芰荷,想着他的翁渭侨。
将军身上带着苍山籽的香气,清冽照人。他的每件衣服,每一根头发,都渗出这种味道,把丞相缠进去,从此念念不忘。
“爱卿,今儿来下聘了。”皇帝面上温温地笑,把丞相的神思拉回来。
公主走上来,丞相没有抬眼看她,只瞧见那一身霜白的缎子,打着漂亮的褶皱,走一步就跟着翻飞。腰上叠着翡翠妆花缎,下头只系着红鸾玛瑙,颜色烁灼。
公主也不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微微屈膝福礼。丞相抿了抿嘴唇,拱手抬袖。
要是这是将军就好了,丞相想,我去他家下聘礼,黄金珠玉、绸缎绫罗,想要多少宝贝都送给他,然后再把他带回家。
外人看来,丞相拱袖,公主屈膝,确实是相敬如宾的景象。若不是两人各自的心思,这盛世怕是要来一桩可人的婚事。
众人进了厅堂,皇帝在上首坐下,正对着门外一大片花木和照壁。仆人上茶来,众人皆落座,公主坐在丞相对面,眉目妍丽,品相端庄。
外头不断有人抬着椴木箱子进来,很快就堆成了山。上头捆着红绳子,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得丞相眼睛刺痛。他喉头动了动,突然想起将军,眼眶有些酸涩。
如果这是我们两个的婚事,那该多好。我上得朝堂,下得厅堂,你提刀策马,游川踏花。
自古婚姻,是为阴阳相合。可惜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丞相这辈子,都别想像平常人家那样,一顶轿子就把人娶回了家。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将军晚上就回来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滋味,妙不可言。爱一个人,耽于美色,无关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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