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用来醒酒的丹药,偏偏在这个时候用完了。丞相把瓷瓶摔在地上,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檐下挂着去年的灯笼,此时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丞相站在台阶下,看到那古朴厚重的檐头,匾额上写着将军的姓氏。他眼眶一热,泪水就混合着雨水流下来了。
“翁渭侨!翁渭侨!”丞相用力地敲门,这时候什么风度仪容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将军快点来开门,他想看到他,哪怕只是一眼,看到他还好好地活着,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门很快就开了,是老管家来开的门。老管家和丞相一样着急,将军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骑马出去了,外面又是大风大雨的,老管家不知在堂上徘徊了多少圈。
老管家原本以为是将军回来了,开门一看却见丞相浑身的湿透地站在门前,模样狼狈不堪。老管家吓了一跳,慌忙要请丞相进去,哪知丞相一把推开了他,跨过门槛就往将军的房间去了。
“渭侨!翁崖旗!”丞相把头发全都撩到脑后去,脸色苍白,眉骨在他的眼下打上浓重的阴影。
没人答应,将军府里除了雨声,一片寂静。丞相的心都揪紧了,他推开将军的房门,黑暗扑面而来,里面空无一人。院中一丛斑竹沙沙作响,房中残留着一缕檀香味。
丞相垂袖站在屋中央,面前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映出他落魄的身影。他还看到镜子前的地上有一团被揉乱的衣裳,画眉黄莺正飞上枝头,百花正灼灼盛开。
他捡起那件圆领袍子,拍了拍灰尘,注视着领口一簇兰草,不知是哭是笑。半晌,他把脸埋进衣裳中,浓烈的檀香涌进他的脑海,烈得他眼泪似黄河决堤。
老管家追着丞相过来,他此时站在了门外,不敢再上前了。他看到平时威风八面气势涛天的丞相,竟会在这样的雨夜里,抱着一件衣服泪流满面。屋外黑,屋里更黑,孤独如山,负重前行。
“他去哪了?”丞相问将军府的管家。
“老奴不知,将军下午回来时脸色不好,一会儿工夫之后又出去了。”老管家惶恐回答。
丞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拎着衣服,垂眸抿唇,神色看不出悲喜,绕过管家到外面去了。管家刚想给丞相送伞去,走到门前,却发现丞相早已不见人影了。
雨还在下,丞相穿行在雨幕中,衣服浸透之后沉甸甸的,一股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翁渭侨——!”
丞相没有哪次在这样一座寂静的城市中撕心裂肺地呼喊一个人的名字,他渴望在转角的地方看到有人策马而来,又或者有人站在背后,对他说:“相爷,我在这里。”
“翁渭侨——”
丞相去了花楼,楼里人潮涌动,朝歌夜弦;他去了烟柳成阵的河畔,再次走过那座石桥;他去了北方的城门,门楼飞檐似鹰隼。
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但还是没有找到他。丞相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四下皆是铜墙铁壁般的雨水,帝都像是个巨大的囚笼,他在里面横冲直撞,撞得头破血流。
这才是他晏翎,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拖着步子走回将军府,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把他的身子碾碎成齑粉,他抬头看了将军的匾额很久,然后在门前坐下。他没敲门,他就这样坐在门前,靠着莲花石柱,听大雨冲刷门前的石狮。
将军总会回来的,他就这样等着他回来。丞相抱住膝盖,身上尽是雨水,冻得他打抖。怀里那件圆领袍子散发着古朴的檀香,悠远难详。
城外,雨中的山头似熟睡的猛兽,纵横交错的原野一望无际,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桂花香。
有人策马在城外的道路上狂奔,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一阵飓风。道路两旁长着萋萋的芳草,茂盛离离,绿杨芳草长亭路,无情不似多情苦。
将军没戴斗笠,没穿罩袍,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勒着马缰,在空旷的原野上驰骋。雨水迎面打在他脸上,蒙住他的眼睛,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起来。
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嘈杂的雨声,他拼命地骑马奔跑,仿佛在逃亡,要把自己的过往抛弃在脑后。将军喘不过气,愤怒之余,就是海一般的悲伤,跋涉千里,却无人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山路已经到了尽头。将军猛地勒马,站在山崖顶端眺望远方,平原浩荡,川河烟渺,山水路迢。再往北就是北疆了,有无垠的旷野,还有触手可及的漫天的星辰。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要做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真怀念那些在北疆的日子,躺在山坡上看星星,轻轻哼着孤单的小调,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来去如风,自由自在。
生命本该如此轻盈,那又是什么让自己陷于泥淖?
将军猛然回头,透过林木俯瞰到雨中的帝都,原本千灯重楼,现在却只剩下巍峨的黑影。帝都方方正正,龙首龟背,一看就是天家的福相,有万寿无疆之感。
“下回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点上满城的灯火。”
“你跟着我,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有什么好的,将军跨上马背,转头下山,不如似蝼蚁短命,不知春秋,一生只够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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