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些动容,想必这死去的人一定是某位不幸的将士。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将军的头,但目光落在梅花氅中露出来的一张脸上,那分明就是自己的脸!
丞相骇然,他从骨子里恐惧死亡,他退后了两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是万丈深渊。
蓦地一只手在身后出现,一掌把他推下了悬崖。身子霎时像一支断箭一样坠落下去,丞相想喊什么,但一直喊不出声。极速下落的时候他看到将军站在崖壁上,丞相努力地朝他伸出手,但眨眼间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梦中回荡着绝望的呐喊,贯穿整个深渊,激起一片黑色的回声。
丞相猛地睁开眼睛,汗水如注,头痛得像是要从中间裂开。冷汗浸湿了衣裳,两颊正烧得发烫,他喊了一声将军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回答他。
梦中的大雪纷飞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擦去额上的汗水,看到眼前的竹木帘帐,外头没有天光,房间里还有些昏暗。
他坐起身,揉揉灼痛的眉心,回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昨夜他在雨中跑了一宿,最后坐在将军府的门前等翁渭侨回来,睡着之后再一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了。
怀中还抱着自己那件圆领长衣,他小心地闻了闻,飘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味,悠远难详。他有些恍惚,耳畔这么宁静,仿佛昨夜的事情已经远到上辈子去了。
舀了一盆冷水洗漱过后,好歹把烧意压下去一点,他匆匆下楼去。楼下的正堂里有几个小厮在打扫,这时候时间还早,天刚亮,还没到来客人的时候,外面的街市飘来黄糖发糕的甜香。
“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丞相问正在柜台前打算盘的胖掌柜。
噼噼啪啪打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胖掌柜掌掌灯,眯起眼睛盯着丞相瞧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一位公子......“
“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二十五岁上下,长得眉宇堂堂,说话带点济南的腔调?”丞相连忙询问,他上下比划着,想从掌柜的眼睛里看出一点认可来。
然而掌柜慢悠悠地摇摇头,说:“那位公子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黑纱斗笠,看不见脸,不过他腰上有一把剑,看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人。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那一位?“
丞相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他忽觉有些伤感,尽管早在预料之中。将军不会戴黑纱斗笠,将军用刀不用剑,掌柜说的这个人,准是锦衣没错了。
不过锦衣怎么会发现他在将军府门前的?丞相有些奇怪。
没等丞相细想下去,客栈的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步履匆匆地,上来就朝着丞相行礼:“老爷,小的来迟了,这就来接您回府去。”
“哦,对了,”掌柜招招手,说,“那位公子还说,今早会有人来接您回去的,他已经把银子付清了。这位公爷,您这就可以回家去了。”
丞相听他说完,忽然想,回家去?哪里是家?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
他朝掌柜做个揖,谢过之后便随花匠出去了。胖掌柜笑起来和气,见人走远了,才疑惑地嘀咕:“这人瞅着非富即贵,怎的被淋成那样给人背进来?嗳,准是上花楼被夫人抓着了,罚在院里跪了一晚上咧!”
自言自语罢,掌柜也就继续拨弄起他的算盘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丞相站在街边问花匠,转角处一间糕点铺子正在蒸发糕。
花匠说:“我昨晚等了您一宿,本想去找您的,顾虑着虞景明那边就没敢出去。今儿早上站在门前望着的时候,不知哪儿飞来一只镖,就钉在门柱子上,上面写着叫我来这儿接您。”
丞相自然是心下了然,他抿抿唇,掖着袖子没有言语。
花匠仔细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面色苍白,眉骨下阴影浓重,眼眶都还是红的,一夜之间竟像是瘦了不少。花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的丞相,威风八面,眼梢带着一万种风情。
“相爷,您昨夜去哪了?”
丞相看看街道的两头,皱着眉头咬嘴唇,半晌才淡淡道:“将军府。”
“将军跟您说了什么?”花匠问得小心翼翼,丞相今天脾气不对,要知道晏翎这种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寻常人伤不到他一根毫毛,唯独翁将军除外。济南翁氏的公子,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把丞相憔悴成这样,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本以为丞相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丞相的反应却出奇得平静了:“要是他真的跟我说了话,那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丞相的声音很安宁,温声如春雨杏花,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有些寂寞。他低垂着眉目,手指轻轻抚摸衣上成双的黄鹂鸟,神态淡然。
花匠更是惊悚了,忙道:“将军他连门都没让您进?简直岂有此理!”晏翎是什么人,是当朝的丞相,是殿试的状元郎!天下除了皇帝他最大,走到哪不是菩萨一样供着?这个翁渭侨哪来的本事让丞相受这样的委屈?
丞相抬手打断了花匠,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蔚然:“无妨,是我欠他的,欠债总要还。将军没把我怎么样,你也别操心了。”
说罢,他抬腿往那热气腾腾的糕点铺子走去,花匠跟在他后面。糕点铺子前排着队伍,多半是早起赶路的行人,或者是摆摊的小贩。丞相站在队尾,耐心地等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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