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看着上游离去的背影,忽而眼中就弥漫起水雾,笑得无比心酸:“对,就这样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感到一丝轻松,吹灭了蜡烛。刀架旁摆着菊花,也许那把羲和刀,再也无法与百花作伴了。丞相锁好了蒲川的院门,抬头望了望长出了围墙的梧桐树,忽觉风声萧瑟,无人踏花而归。
将军赤着上身坐在院子浇水清洗身上的伤口,腹部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刮刀捅进去之后又碎裂在里面,伤口上密密麻麻扎着的全是细小的钢片。
木盆里装着清水,这会儿已经被染成了一盆子鲜血。他点着蜡烛照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把钢片从肉里□□,每拔出一片都像是削骨磨皮,生生能把人脑中那根弦给疼断掉。
他努力去回想一些愉快的事,想垂湖泛舟,两岸垂柳,摇落许多愁;想游川走马,笙歌相答;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忽地走廊下有人过来,似是在喊他的名字,将军抬眼看了看,黑暗中有人举着烛火走过来,那光晕越来越近,最后把自己整个笼罩在里面。
谁涉过瘦江高山,涉过黑夜里的芦苇荡,踽踽独行,秉烛而明。仿佛他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巍巍的明光。
“渭侨。”丞相看到将军这副模样,忽然就哭了。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
将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淡淡地应了丞相一声,声音轻得像月光。丞相跪在地上掰开他的手,仔细帮他清理伤口中的残屑,老管家站在一旁,丞相喊他去熬一炉酸梅汤来。
“谁干的?”丞相问,他用帕子擦干净伤口旁边的血水,撕开干净的绷带给将军绑上。
将军咬着牙忍痛,半晌才说:“穿着黑衣服,戴着黑纱斗笠,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绷带绑好了,丞相扶将军起来。将军在台阶上坐下了,靠着一旁的廊柱,柱子上刻着莲花祥云。丞相怕他着凉,从屋里找来一件赭金披风给他裹上,这才去院中收拾污水。
“在哪里见过?想得起来吗?”丞相说,他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来洗脸,把血污洗干净了,露出他本来的眉目来。
将军敲了敲脑袋,似是在竭力回想,半晌后又皱着长眉摇头,说:“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很眼熟,忘了在哪见过。”
丞相站在院子中央,挽着袖子洗手。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垂下眼睫,抿唇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将军斜靠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看丞相在院中走来走去忙活。他看到丞相还穿着昨日晌午离开时的那件衣服,有些地方被刀剑刮开了,上上下下都是血渍。那衣服后襟绣着西山白鹿和流水桃花,有盛世安宁之感。
老管家端着盘子过来了,丞相远远就闻到了酸梅汤的味道,还听到冰块当啷作响的声音。何老见将军坐在台阶上,已无大碍,当即松了一口气。把酸梅汤递给丞相之后,瞧着两人在一处,也便退下了。
丞相把盘子搁在两人中间,坐下来,帕子被他甩到一边去。提了一桶水来放在自己脚边,开始擦拭自己的链剑。链剑沾了不少血,血水渗进去,银白的剑刃隐约变红。
“你去哪里了?”将军端起酸梅汤,闲闲问起,语气淡得如空山新雨。
“给乌罕那提送行去了。”丞相说,他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后来有人行刺,异族借机闹事,皇帝把军队都调来了。”
将军喝了一口汤,抬头望着天空,轻轻嗯了一声,皱眉道:“刺杀的那个人是蒲川,我看见了。”
丞相转头看他,将军顿了顿,又说:“那时他受伤了,我想去拉他一把,结果一个道士抢在了我前头,那是蒲川的师父。”
“我刚才找你的时候,到柴公子的院子里去看过了。我遇到了上游,他正在给柴公子收拾细软,想来他们已经离城,准备往北方去了。”丞相看着收拢的链剑,平整的剑刃倒映出他的双眼。
将军默然,手指捏着勺子一端,心不在焉地搅动碗里的冰块。丞相见他不说话,两相沉默了半晌,才问他:“我不是叫你在别院里等着我回来么,怎么又出去了?”
“我知道外面打起来了,我是北疆守将,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早练成了。”将军微笑着看了丞相一眼,拨弄两下身上的披风,“我怕你出事,就想去找你,把你带回家,然后我们喝一场酒,再做一个美梦。”
丞相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将军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话,但一直没有说出来。
“那你怎么回将军府来了?我一直以为你回别院了。”丞相别开视线,把链剑收进剑鞘,斜靠在台阶上。
将军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把朱漆盘子往后挪一点,说:“我浑身是血的,不敢进别院了。将军府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这里来。”
没等丞相说话,他抬抬手招丞相,叫他坐近一点。丞相没动,将军就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了过来,一敞披风,把两人都给包裹住。
“我不冷,你把我裹住作甚?”丞相问,他撩开袍子把那碗酸梅汤端过来。
将军笑着挽丞相的手臂,说:“我冷,你身上暖和,借我蹭一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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