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一听他这话头头是道的,心里鄙弃了一番。什么边疆苦寒都是借口,说起来多好听的样子,暗地里打着什么算盘大家心知肚明。
将军收好了圣旨,心领神会地笑,躬身作揖:“公公心系家国,是个难得的人才。是本官多虑了,公公不要怪罪才是。”
他的话温温的,都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本事。杏花春雨般润泽,谁听了都不会多怪罪。
秉笔笑着指点将军两下,说:“将军你身上倒是有几分丞相的影子。”
丞相听得秉笔提起了自己,他靠在门边听外头的动静,抓着陶碗的手加重了力度。丞相不能走出去,因为秉笔是见过他的,到时候说不明白。
“此话怎讲?”将军抬眼看看秉笔,虚心地请教。
“咱家虽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不过如今皇帝要下手整肃朝堂了,将军您说说,凭您跟丞相的交情,是不是应该躲一躲这风头?”
将军听出事态不妙,他稳住神情,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不知丞相犯了什么罪?滥权?贪污?还是说跟本官不清不楚的,迂腐的老头子们看不下去了?”
秉笔一听他这话就笑了,笑得很开怀:“将军太会说笑了,丞相之前做过皇帝的老师,在朝中兴风作浪的,皇帝也管不了他。可是现在局势不一样咯,我们的小皇帝,正准备瞅准机会满朝文武一锅端呢。”
“满朝文武一锅端?皇帝好大的手笔。”将军面上带笑地坐下,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自古君权相权就难说,树大招风,像丞相这么个人,之前再怎么才华横溢,到头来还不是乱臣贼子。”
“还是公公看得通透。”
“看得通透有什么用。”秉笔突然长叹一声,“混到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被那小子踩在脚底下,咱家不甘心呐。你说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凭一副好皮囊。要说咱家之前,也是京中的美男子!”
将军好容易才忍住了笑,不管当年怎么风华绝代,现在的秉笔,不过是日暮西山的老迈模样。涂脂抹粉的,再也看不出当时的年月了。
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丞相才是帝都的美男子。也许放到天下四海,也算是属一属二的好相貌。
秉笔突然就不想说了,也许想到他的逝水年华,再阴狠的人也会有伤离之感。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一手搭着小太监的手腕,行动之间倒是有皇家的贵气。
“咱家说多了,咱家不过是个宦官,本不敢非议朝廷事。咱家在这里好心提点你一句,将军仔细着点,莫要一头走上了黄泉路!”
将军起身去送他,嘴上说:“本官心中有数,有劳公公提醒了。”
“赶明儿监军来了,可要好好地接个风。那是皇上钦点的人,得罪不得。”秉笔掖着袖子,不像来时那么急碎,这回他走得从从容容。
将军目送秉笔的背影,长长地揖下去,拉长了语气:“公公慢走。”
他在庭前站了一会儿,方才折回房中去。屋子里点着丹桂皮和雪松木,温暖的味道。秉笔走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脂粉味,将军皱着眉抬手重重地扇了两下。
丞相一掀帘子从内堂走出来,他径直走到桌子前,一手拉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读起来。丞相才不管这是什么圣旨,什么上下尊卑都跟他没关系!
将军脱掉了外袍丢在一边,靠在圈椅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撑着额头,手指插进头发里,莫名烦躁起来。
“哪里来的什么监军!”丞相低低地骂一句,“分明就是想监视你。”
将军拉他的手,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很漂亮,写得一手斐然的好文章。
“个个心怀鬼胎的,应付不过来。”将军说,声音轻轻的,带点微微的惆怅。
丞相坐在圈椅的扶手上,长袍广袖盖住将军的半边身子,他本想再痛快地骂几句,丞相读书多,骈俪句,四六体,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
不过他忽然心软了,摸了摸将军的手背,看着摊开的一卷圣旨沉默。
光从窗外打进来,照亮了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还有清水碟子里勾勒的松花泉水,看上一眼,只听得万壑惊雷般的松涛,层层入梦而来。
将军靠在丞相的手臂上,闭着眼睛,问他:“这个监军,是个什么人物?听说是皇帝钦点的,你见过吗?”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头发,说:“未曾认得。兴许是下面提拔上来的,我还没有见过。”
“他明天就来了,你要怎么办?你从帝都到这里来,真的没事吗?”将军抬起头看丞相的脸,丞相偏着头,长发垂落在肩上。
丞相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他低头亲将军的眉心和嘴唇,轻声细语的,氲出一片桃花清酒,明月蒹葭。
“没事的,皇城里有我的心腹,办事妥当。明儿监军来了,我也悄悄去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能担此大任。”
将军想起方才秉笔的一番话,刚想开口,丞相一下子吻住他,没说出来的话硬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你丞相爷爷手段多着呢,没什么大事的。监军来了多照顾着点,他是个狠角色,不好惹的。”丞相换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戏谑着,把万事都抛在脑后,“好了,去洗个澡吧,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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