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亏洛九江神经粗大,从最开始的五毒洞,到后来的阴半死,圣地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异兽他也基本上见过,阈值早就被提高到不会被轻易触动的地步。如今洛九江长久地凝视着这个血红的人形,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
真正让他皱眉的是这里的环境。
这个人型正浸泡在一个粘稠的沼泽里,沼泽污泥的颜色是极其肮脏的红,看起来像是大团大团的污血。整个沼泽幽幽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恶意,这恶意简直是对神识敏锐的修士的巨大摧残。
如果能把这恶意等量地转化为气味,那几乎所有人在十里开外就要先被恶臭熏晕在地了。
由于这环境实在太过刺激,洛九江也是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辨别出来那生活在沼泽里的人形身上竟然不沾染分毫的恶意。
一时间有许多疑问堆叠在洛九江的心头,比如说怎么幽冥里会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死气,但是居然还没有被鬼魂吞吃?这片腥黏的沼泽是什么东西,怎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邪恶?
但到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却沧江。
却沧江把指缝张开,让流淌的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我之前想带你过来,其实是打算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带走他。”
“先生,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我来到幽冥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都在这里。”
“……”
却沧江向那血红的沼泽倾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在沼泽上方微微叉开,却并不真正地碰触这暗红色的烂泥:“你应该感觉到了,这片沼泽的恶念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都要怀疑它就是龙神设下的幽冥尽头。”
“我不能碰触这潭污泥,因为它会吸收一切和它接触的鬼魂……我猜这也是这个人能存活至今的原因。”
泥潭里的人形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把自己抱成一个大球,看上去好梦正酣。洛九江注意到却沧江特意放轻了声调,好像是不想吵醒他一般。
洛九江也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是这个人很可怕吗,先生?”
“不,他很可怜。”出乎洛九江意料的,却沧江微微摇头。假如他能有一对表达情感的眼睛,那目光里投注出的一定都是怜悯之情。
“我有时站在沼泽边缘,私下里揣度他的来历,觉得他或许是从恶念里产生的生灵……就像是异兽是从混沌中产生的生灵一般。”
“有些神智恢复的鬼魂如果碰到了这个沼泽,就会分割出自己身上沾染的恶意向其中投掷……有些恶意会砸在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会哀叫。”
“我认为他不该经受这样的遭遇,也不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曾教会了他说一些简单的语言,但除此以外,我不能为他做更多了。”
却沧江摇了摇头:“九江,你有实体,或许能够碰触这潭沼泽。如果沼泽对你无害的话,你来试一试,看能否将他从这里带离。”
洛九江蹲身,尝试着挑了一点软烂的红泥在自己指尖上。
那感觉黏腻腥滑,恶意浓得让神识恨不得闭眼睛昏过去,但并未给洛九江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他松了口气,笃定地点头道:“可以的,先生。”
于是却沧江就握紧自己的手掌,让风声从其中流出一声锐利的尖鸣。
听到这声巨响,那血红的人形先是害怕一般地把自己整个人蜷得更紧。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这是熟悉的暗号,立刻就抬起头来,满怀着兴奋和期待地看向了沼泽旁。
在他仰起头来时,就连洛九江都感到惊奇和诧异。
一个诞生于浓厚恶意中心的生灵,一个一直以来几乎没有感觉过任何善意的生灵,一个容貌如此丑陋的家伙,他竟然会拥有这样一双迷茫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干净得如同水洗,能够比拟新出生的婴儿,那对眸子简直远离一切的罪恶,纯净到没有经过任何丑恶的玷污。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那它的主人应该生活在水晶里,一生都在享用最好的东西,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觉到过不顺心。非得从生下来时就不能听到过任何一句责骂或者粗话,生活也不曾令他皱过一次眉头,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他竟然一直生存在世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
这一团人型似乎是害怕洛九江的存在,他缩在沼泽里面,不敢朝两人的方向靠近,只是向却沧江呀呀地叫。他好像有过被打怕的经历,每当洛九江朝他看去一眼,这人型就条件反射地一抱头。
洛九江再三冲他招手,却只把人吓得更远。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洛九江收回了手臂,他慢慢哼起了一只小调。
一万多年以来,这还是幽冥里第一次响起人类的歌声。
这一次的小调,洛九江没有用上任何音杀技巧。
当初公仪先生给他讲乐,大道至理越是说到最后,就越是返璞归真,华丽的炫技技巧只是皮囊而已,在它之上,想要打动人心终究要以情动人。
空荡荡黑漆漆的幽冥里,在哼唱这首小调的同时,洛九江不自觉地想起了寒千岭曾经寄在铭音螺之中的龙吟。
那首歌只能在幽冥之中被人听见,包容、温柔、含着寒千岭藏而不发的深情。那些缓和的音符曾经流淌过洛九江的身上,成为他抵御幽冥魂灵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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