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粢接住楼岚起,收紧手臂把人抱个满怀时,却在千万年寂寥的惊鸿一瞥里,看见天上别有的一方人间。
明粢闭上眼睛,发出夙愿得偿般的悠长叹喟:“岚起…”
如楼岚起所料,明粢和叶鸣蝉并不相像,相貌和越别枝也相去甚远,完完全全是一副楼岚起陌生的皮囊。
“你…”楼岚起欲言又止,他摇摇头,急道:“多久了?”
“什么?”明粢不解。
“过去多久了?”楼岚起抓着明粢的手臂,急急地问:“人间过去多久了?人间?”
明粢略算了算:“近十年。”
话音刚落地,楼岚起便挟着风飞掠出去,明粢被他甩在身后,术法召来的风撞在塔铃上,发出一声讣告般的不祥鸣响。
明粢骤然醒悟,追着楼岚起而去。
殷希声侧着头和德音说话,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这位忠仆鬓边的白霜,那里原本只是黑灰的发里夹着丝缕斑白,而今已是霜雪染透。
殷希声也相差无几,殷氏底蕴深厚,要扛起这样一个大家,家主必要殚精竭虑;而家主越是励精图治,又会召来已经对世家诸多不满的君王的更多忌惮;越是被君主视为眼中钉,殷氏处境就越发的艰难,殷希声只能越加地劳心劳力。根本无解。
殷希声难得在谈正事时出神,德音咳了一声,请示道:“主人大张旗鼓地找楼公子,已经被定州那边盯上了,大约是想从此处突破殷氏。好在时过境迁,旧迹难寻,但还是请示主人,赏令是否照旧发布?”
殷希声刚被拉回了心思,听到这番话,又恍惚了一下。十年前,一纸二十年不撤的高额赏令闻名五十州;十年后,赏令依旧,赏金依旧,千谋万算,只怕楼岚起找不到路回家。重赏之下,才能保证不论他的小朋友身处何方,都有人引路。
然而殷希声也知道,楼岚起当年的一句“今天不回家”,并不是晨起出门的简单告别。不回家的日子不止今天,还有明天,和之后的无数天。此生再见希望渺茫。
疲惫感一下排山倒海而来,淹没殷希声耳目。他近乎失态地被压弯下脊梁,抬手捂住了眼睛。半晌,德音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撤了吧。”
像殷府这样的百年大家,府邸格局甚少变化,从初建但如今,也不过经历几次小修小补。楼岚起曾提醒过花园的青石路有损,殷希声那时正忙,等到腾出心神想起那条待修道路时,楼岚起已经别去了。殷希声在站在那条路上,想起楼岚起还抱怨过殷府曲径通幽,美则美矣,却容易迷路,然而嘴上这么说着,楼岚起闲极无聊的时候,还是会把自己迷在园里,等着殷希声来找他。
那天花园里的青石路上,有一个人静立过一轮日月交替。月光再一次临幸青石的时候,已经是故旧换新了。
花园的月门也没有什么变化,一旁的绿萝不加修剪,便恣意地长成最自适的仪态,攀在门边,像一个探头探脑的顽童。
殷希声摸了摸绿萝的新叶,举步跨入月门。繁花已经满园,轻风拂面的时候,就送来一春芬芳。
香风卷着春日最早盛放的小桃花撞进故人怀抱。殷希声收拢双臂,满腹愁思通通让路,十年等待只剩一句庆幸。
幸好他的老病残躯,还能抱稳一朵小桃花。
第104章 兰烬
观颐
景州贺氏与深州殷氏的渊源由来已久。相邻州府,同等大姓,百年交游,结成一对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
贺氏惯常在每年夏末送来药材,在来年春初取走药酒,殷氏则有专人对接接待。两家百年如一,默契非常。
殷希声有心想多陪陪楼岚起,但贺氏今次是少主出面,而殷恒光还在外游学——至少说法上是如此,殷希声不得不亲自接待交酒。
但楼岚起近来黏人得厉害,殷希声往哪里去,楼岚起都跟在后面,连长达数个时辰的月议,楼岚起也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锁在殷希声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殷希声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楼岚起乖得万分合人心意,像只还带着奶香气的小狗,连叫声都是呜呜咽咽的撒娇。
受贺氏医药传家的影响,景州大小街巷都是药名,贺氏本家就坐落在忍冬巷,如同殷氏本家所在的倾盏巷终年弥漫酒香一样,忍冬巷长年累月飘着药香。殷希声曾有一次造访,恍惚觉得路边青石古厝都饮饱沁人心脾的清苦芬芳。
从忍冬巷里走出来的人,自然也带着忍冬巷的味道。贺氏少主名兰烬,人如其名,带着一股慵懒消沉的暮气,腰间的药囊逸散出艰涩苦味,楼岚起皱着鼻子,躲得远远地抱着杯子喝水。
贺兰烬和殷希声说着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楼岚起的方向飘,终于在煮茶的空隙里,问道:“这位可是叔父的亲小?”
殷希声不欲多谈:“不是。”
贺兰烬却不依不饶:“或是哪位世家子?”
殷希声放下茶盏,青瓷底在梨木桌上叩出冷硬的响声。贺兰烬再问:“莫不是叔父的故人之子?”
楼岚起喝完水,把杯子递给一旁的德音。贺兰烬看他的眼神未加收敛,楼岚起好歹顾虑着殷希声,没有把不满摆在脸上,但横竖还是不痛快;又不愿意离开殷希声,只好鼓着脸,小声地问德音:“他什么时候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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