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想到王樵,不知道他在外面如何?我托仪姑娘照顾他,她肯答应吗?只这么轻轻一想,便觉得精神一恍,顿时昏沉不堪,好像魂魄恨不得飞出躯壳,穿过巨石,去到他身边;经脉仿佛万针攒刺,那蛊蠢蠢欲动,恨不能趁机取而代之。当下不敢再想,只紧紧盯着天顶上莹光的一角,那幅沈忘荃的画像被那微光照亮一隙,从纸后透出一道道细细的丝线。原来那天顶上藓草照出的九天璇星图的光倒影在地上十二归元阵的水路中,二者相糅合一,反射到画像的纸张上面,却是一道道极细的脉络之线,随着水流变幻而不断变幻,就好像活了一般,沿着脉络息像缓缓游走。喻余青盯着那画像上闪烁的光点与水线,只觉得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一转念间浑身奔腾澎湃,毛孔贲张,说不出的舒畅快意,登时看得入了神,好像自己心里有一本原本复杂晦涩、一字不通、糊涂乱写的书籍,而此刻居然每一条都有了索解。他一望入神,一入出神,于外物登时全然不觉,“祖师爷,其实你也不必难过。他一直在这里啊,你看……”只见昏昏之中,那画中人仿佛走下纸卷,在粼粼波光之上幻身舞剑,每一招一式都妙到毫巅。他忍不住看那脚底踏过、步生涟漪,原来是藓草凝结了水珠后落入水道,叮咚作响。他浑不觉蟾圣的五指已经悬在他头顶,道:“是了,天坤山艮,水坎木巽……各处皆合,这里也是按归藏象数的布局……”
而王樵抱着那盒子,手心的剧痛顺由手少阳经直达入耳,仿佛有人在他耳畔大喊,振聋发聩:“……坤位为归,归止居城,乾位为藏,藏止重门……三二变五一,缺十九……”他口中轻念龟数象诀,手下拨那匣上算筹,只听喀地一声,盒锁叩开,盒底的燃棉脱出,在空中腾起一小簇火焰,转瞬即逝;里头一叠泛黄旧纸腾地翻在眼前。有人在身后尖声喝道:“你干什么!”他悚然一惊,只觉得头痛欲裂,木匣脱手翻倒,里头泛黄旧纸倏地散了满地,那墨色黑中透红,仿佛混入残血,久久凝成。
第七十章 满纸荒唐言
那匣子正是当初王仪奉母命从十二楼顶盗出的。她处心积虑要上登楼至顶,所为正是此物;庐陵王家逼娶人丁寥落的沈家最后一位嫡女,也不得不说存了同样的心思。先前在钱塘薄家母女匆匆一面时,王仪曾打算将盒子交给沈茹珑,也算完成了母亲多年来的心愿;只是要么碍于人多不便,后来太爷又交托她事,紧接着又遇袭。好容易喘得一口气,前厅又打得不可开交。正好见母亲往后院过来,闪身进了太爷的卧房,便跟过去;只听得里头一声闷响,急忙推门进去,却撞见母亲用重掌将病重毫无反抗能力的王谒海杀死了,一手还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见进门的是王仪,仿佛松了一口气,转身用帕子揩拭手上残余的唾痕。
她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母亲问道:“东西拿回来了吗?”她记得自己点点头,几乎发木地将那匣子交给她,自己转身去看太爷的伤势,却被母亲一拽,道:“去前厅叫人来抬,跟你二叔说是刺客干的。”
她心口像被剜了一刀:“娘,太爷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
沈茹珑道:“你太爷吩咐你的,我刚才都听见了。你懂什么?有你太爷活着,凤文在我们手里瞒不过他,两个儿子又都不敢违逆他,到底是个死字。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太爷那不是真的对你好,他成日里亲亲热热地留你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要挟我罢了。”
王仪问:“那爹爹呢?……”
“你爹爹是没有你二叔厉害的,你爷爷一死,二叔便要夺这家主的位置。”沈茹珑放软了口气,轻声道,“我也是为了你和焕儿着想。老二拿去了龙图精要……凤文必须在我们手里。”
王仪便犹豫着说:“娘,那匣子……”
“嗯?匣子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有个地方怪怪的。”王仪从母亲手上接过匣子,翻了个个儿,“你瞧这儿……”她突然向后跃出室门,将那匣子往身上一揣,立刻叫道:“来人哪!太爷他……有刺客!!”
人忙忙地涌了过来,等沈茹珑追出房门,王仪早躲去了人群里头,其他人也刚好奔过来查看,挤得到处乱乱糟糟,往哪里去捉王仪回来?
后来王仪故意让喻余青用剑架着她,既是救了他,也是为自己孤注一掷地找了靠山,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薄家的大门。家里乱成那般,料想沈茹珑也不能立刻来寻她。她原本最亲母亲,万难想象她会杀了自己重病卧床的公公;每每想到母亲那时的冷漠眼神,便浑身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去细究这盒子里的物事。谁料沈茹珑明察暗访,到底还是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此时拜山的几名尊客与四鬼都抢进殿内,这一幕全然映入眼帘。沈茹珑见王樵正手握匣子试图打开,她知道那是极其复杂精巧的机关匣,一旦拨错一道算筹,便会自行焚毁,所以急忙出声阻止;却没料到盒子安然无恙,里头传闻中的血书原文散落了满地。王仪在不远处,有些畏惧地缩着脖子,唤了声:“娘!你怎么来了?”她一时见女儿安然无恙,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连一道伤痕也看不见,也没有被囚禁委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竟顾不上凤文,先把女儿扯进怀里;只听卑明真人道:“刚才的算筹法……是《归藏易数》啊。你就是金陵王家的三公子樵了,是不是?”这几句话说得彷如惠风和畅,音声中自带一股磅礴之气,令人心神宁定,思绪平稳下来。王樵终于从仿佛被人錾过一斧的疼痛里缓过一息,抬眼看见一个敝袍老道站在面前,知道他用极强的内功心法在助自己调匀气息,不由得感激,问:“道长是……?……怎么会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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