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轻声道:“你给我解开。”王樵才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跳起,忙忙扯松那绳子,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脸上烧得透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又不明所以。喻余青勉强坐起身子,道:“三哥。有件事情,我想直说了罢。”他说着,顿了顿,下决心般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底下斑驳纵横的皮肤出来。王樵其实先前见过他裸着身子的模样,但总怕他冻着,又怕自己动心,总急忙是匆匆替他拢上,这一下看他坦荡荡脱下了,也才算终于看清了:胸口那块被蛊占据了几乎半边身子,像朝着心上轰了一炮似的,密密麻麻,如今根茎缩去了,剩下的都是蛛网似的瘢痕。但那些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竟然也一道道伤疤血痕,却是用刀刃划的,开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雪里斑驳的腊梅。
王樵的视线扫过的地方,皮肤上过电般地痛,好像有什么在血液里欢跳着,叫嚣着催动外头一层层地起栗。喻余青强抑着颤抖呼吸,道:“三哥,我要是能忘了你,就不用受这分罪了。但我忘不了,我也快受不住了。你在我这么近的地方,总是说那样的话,让我怎么忘?我不是没有心气的人,我也想要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你看到了,梅夫人还有其他那些蛊母……都是我杀的,因为这东西要靠吃人活着……你今日给我喝了阳气重的热血救我,明日呢?我把你身上的血喝干了,你变作和梅夫人一样的一具干尸,接下来我又喝谁的血去?那时候我活是活下来了,但还算是个人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头妖怪,人人杀得?三哥,我知道我现在半人半鬼,但我想死得像个人。我每吁一口气,每做一个决定,都在和那东西争,我即使手刃仇家,那也是我杀的,不能变成它杀的……它要吃,就吃空我这一个好了,我死了,它也会死在我这副身体里……”他缓了一缓,道,“我不想再输给它。我不能给它可乘之机让他钻进我脑袋里,霸占我最贵重的东西…………我到死都要记着你,记着所有这一切,记着我们小时候并排儿躺着看云,也记着你今天怎么亲的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王樵一把抱紧在怀,听他滚烫心跳,卜卜汩汩,像在打一场大仗。
“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情要直说。”他的少爷贴着他的耳郭,呼吸滚烫,说的是再平凡不过、可在平年里宁愿远远遥望却始终没能出口的句子:
“我从十六岁上便慕你爱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喻余青僵得像一块石头,半晌也动弹不得;王樵扳着他肩来看,见人把下颌咬得发白,逼着泪水不落下来,忍不住伸出拇指摩挲他唇瓣,微微撬开一些,自个贴上去把唇熨软了,舌尖再递过去缠绵。他牙关一失守,眼泪便溃堤般地落下来,王樵吻着便尝了一嘴的涩咸。
“怎么又哭了?”王樵全然弄不明白,“我知道你也欢喜我才说的。我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这是随便瞎说得的吗?……”喻余青噎声道,“……你是有妻室的人了……”
“……我是出家人。……你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家罢?”
“你有家的!!你有地方可以回!家里有人等着你……王樵,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血脉了……我求你回去……否则我……我闭了眼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老爷……你让我……你让我怎么做人呢……?……”
王樵定定看他,“阿青,做人是要紧着活着的时候做的。对我来说,没有你的地方,不算真正的家。我到哪儿,都是往外头出去的。”
“……荒唐透顶!你头顶那些真君显圣,莫不得拿五雷劈你……”
“我想过更荒唐的事呢。”王樵慢慢地说,“我在宗祠里跪了三日,告诉他们,我不会再带别的人来拜他们了;我认定了一个人,这辈子非他不可。我知道这不可能成,……更况且,那人是个掷果盈车的主儿,他喜欢的人,能从东街排到西街;他私下里收的信,堆得床下头都是一股脂粉香气。我做不到看他和旁的人好,也不想坏了他这辈子的快活。我最喜欢看他笑了,虽然他总是为我哭,可我最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替喻余青拭去眼角泪痕,可自个眼中却忍不住酸楚难当,徂得发红,“我没法给他三书六礼,海誓山盟,也至少想守他一世笑容,到老白头。我本来想得好:我这辈子反正没什么心气,也没什么想头……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便喝山饮海,也就知足了。”
喻余青被他抱紧得气也快要喘不上来,舌苔上苦得反胃,咽下去了再起来,像反复地生一场重病。“……三哥,我是你的下人……你无论要我什么,我也要给你的……你何必折磨自己……你可以早些……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呢!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傻子……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我还给得了你什么呢?”
“我要的东西,天给不了,只有你给得了。你怕是已经记不得了,那年我们第一次见,你刚刚会走路呢,话都说不利索,你爹爹就牵着你过来,我那时候也不过是上房揭瓦的孩子,你爹爹便按着你给我磕头,要你认我做主子。这一辈子,除了今天,我们从未当真吵过架,红过脸,我知道是因为你让着我呢。我不想你连心也让给我了,……那你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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