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霎之间,喻余青身形如鬼魅,欺近身来,一把提住争儿的后领,已将他从姽儿怀里拉出,直直拽到喻惟改的尸身跟前。那螳螂身为毒物,口唇中尽是剧毒,此时除了喉头一个大孔之外,脸上青筋横布,双目凸出,舌苔泛紫外吐,死状极其惨烈。争儿啊地一声,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却被喻余青一把扯下他手。“你好好看着,这是你父亲。”王争看喻余青惨白脸色,一双大手如同钳箍一般,浑身杀气弥漫;他从不相信这人是他父亲,眼下见他死状如此之惨,又是出自己手,不免恐惧至极,大叫否认:“不是!不是!他不是!!”他站立不定,肩头被喻余青一压,双膝一软,便跪在血水当中,浑身气息一滞,喉头上就像压了千斤巨石,连哭都出不来声音,只得张着嘴巴,抽噎吸气;死者血腥气浓重,一阵阵干呕涌上喉头,呛得泪水迷蒙。
“喻余青,”姽儿唤道,周围人不由得替他们让开一条路,“旦暮衙接生死赌约。我和你爹爹打了一个赌。若是他能劝你认输,和你一起离开此地,那我本可以饶他性命,也放争儿和你们一起走,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你若非要逼他认输,他便需在天下英雄面前,坦陈自己犯下的罪行。是你不肯离开……才逼他行此绝路。”她缓缓眨眼,金睫颤动,却若见厉色,“是你非要插在我们当中……我们明明……明明原先好好地……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是你偏不离开……这会儿你还要推到一个孩子身上么?”
喻余青翕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下劲力一松,周围人都抢上去,将孩子救下。三五人将尸首抬下,汤光显劝道:“宗主,这本也怪不得你,他今日来此,便已是做好不能善了的打算了……便不是那怪虫作乱,他那般行事,也不能活着走出这楼……你已尽了人事,莫要再想不开。”可几人轮番劝过,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充耳不闻。四鬼上来将他架到一旁,他便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任人摆布,脸上既不喜,亦不见悲。汤光显知道这是受了过大打击,神智浑噩,气息大乱,必须静心调息入定才好,问薄暮津道:“有没有静室可以暂且休养?”薄暮津见他时现狂态,又知道他仇家众多,如今这状态更不便与其他人同处一室,便道:“眼下楼上各层都没有人。喻宗主既然已经打过了这一场,我让两个门人送他到第七层去静一静为好。等这一层比完,多少也要有一个时辰了。”招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楼,再叫人吩咐道:“快去五层把王樵叫上来。”
第九十五章 善恶报还多
汤光显和两个十二家的门生护着喻余青开了楼道机关,上七层来,薛三忠心耿耿,这时候也不放心,跟着一并上来。只见四周岌岌,灯火嵬嵬,唯有风雨声响。但他心象脉息已乱,两眼空濛,打坐了片刻,反而浑身脉象逆转,骨骼喀喀作响。汤光显知他此时心头混沌,怕他难以自抑时废了自己武功,连忙运指如风,点了他身上数处穴道;封住脉息,也不准他自戕。“你先坐一会,就静一静,什么都别想……哎,孩子,我知道你苦,谁不苦呢?都得这么过来,一碗水就没有端平的时候……过一会儿你气脉归顺了,自然能运力冲开穴道。现在就先静一静……唉,这事谁劝都没用,我晓得的。”
这些人中,汤光显与喻余青相识最早,又记得他对文方寄的恩情,也见过他在蟾圣宫中的种种境遇,想来觉是无妄之灾,便颇生同情之感。后来见他主理南派,尽心尽力,自个病得明明要死要活,也咬牙在一群人前言笑晏晏;当理主事,从无推脱,教习武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因此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南派丐帮本想要脱离南派,汤光显原只是代帮主,便是要把“改宗”之事给定了才能将代字去了,免不得有一番争执损伤。结果因换了这新任教宗,与蟾圣行事大为两样,大家颇为顺意,这事便也无人再提。汤光显承他这一份情,自个心里一碗装了,总想什么时候还报给他。这时候见他命途乖舛,饱受折磨,不由得长叹所谓‘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这‘天下第一’,岂止虚名而已?
汤光显又拍拍薛三的肩,道:“你便在这看护,有什么事来叫我。”薛三应了,几人便都下楼去。一时间四下静得可怕。薛三早已习惯喻余青蛊毒发作时陪护在旁,离得远远地,道:“宗主,我在外头,你有事喊我一声。”喻余青隔了很久才道:“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薛三道:“是。”他早已习惯喻余青如此说,每每他蛊毒发作,疼得支持不住时,也总是这样说。因此故意拨转楼道机关,脚踏出声响,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其实却只是转进走道后头,缓缓坐下。许久之后,隐隐能听见一点噎在喉咙底下的抽噎,夹杂着仿佛溺水求救般低声轻唤:“……三哥…………”
薛三把手指抠得发白,无声地喘息着。他总爱闭上眼、幻想这是宗主在叫他,这一点隐秘的癖好里掩藏着自己无处倾吐的欲望,他当做对自己的一种微妙又隐晦的奖赏。就只是想一想,我心里对他敬若天神,薛三暗道。他知道他与王樵在一处;那么多被蛊毒折磨的时日里,喻余青在生死关头徘徊游走,说出过他自己怕也不知道的许多软弱又缠绵的情话,薛三伺候他起居,替他擦身熬药,听他在昏沉痛楚时絮絮唤着三哥,或是痛悔,或是求救。他也曾恨恨诅咒,赌咒发誓要把王樵千刀万剐,希望他永远也别出现在宗主面前;也曾胡乱肖想,若他心心念念唤着的那个人是自己,那该多美?可自己怎么配呢?莫得玷污了那样好的人,于是连想也不敢。可后来见他俩重逢后又好做一处,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什么都没说,那一点卑劣心思到底收了回去,一声不吭地继续做一个老实机灵的下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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