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启珏轻身功夫了得,几下兔起鹘落,已经反而上到原先九层的位置,这时四周尘土飞扬,哀声遍耳,垮塌之势已堪堪阻住,只是许多承梁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轧轧声响。盖原本这最顶的三层其实是单独建在山顶峰上,并不靠底下的廊柱来吃力;这会儿被腐蚀穿透,整个歪倒砸压下来,下面的承重便负担不起。尉迟启珏走进残余的廊内,不少子弟被砸断了腿,前来救援的想要撬开压住腿的廊柱,可刚一抬柱子,便见簌簌沙尘纷纷而下。众人又都叫起来:“不成!不成!扳开的话坏了平衡,又要往下塌了!”
尉迟启珏恍如未见,直直走入里面。那顶楼坍下半边,半歪着从山顶滑靠下来,倾斜后整个和九层已经融为一体。黑色的怪泥随着跌落的楼板溅得到处都是。不少人被那黑泥溅裹上身,衣服都被蚀穿了,黑暗里到处是古怪的刺鼻气味。薄暮津被砸伤了一条臂膀,这时候却仍在勉力支撑,朝众人道:“快往下走,这里耽不得了!”
几名弟子奔到楼梯口处,又哭丧着脸回来,叫道:“楼梯和山墙撞做一处,已经被堵死了!”
“拿绳子、衣服、帘子系起,背上伤员,从外檐走!轻功好的,先下去探探路!”
他一边吩咐呼喝,一边督管着诸人不得争先,这时候看着那白发青年从旁走过,愣了一愣,一时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两人若说年幼时,也曾在一块练功习武,见尉迟启珏直直往里便走,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住他道:“你做什么?”
尉迟启珏道:“我找一个人。”
薄暮津自然以为他记挂柳家小姐,便道:“桐君先前下去了,应是去寻你,不在这一层。”
那白子冷冷道:“我不找她。”足不沾地,从两层楼道榫卯交汇之处,跃上原先还需要各种规矩条项才能登顶的族中禁地。如今这里却仿佛老人豁口,徒张着一张没牙的大嘴。原先总被拢在一团漆黑之中的顶楼,如今侧处在垮塌时断成两截,月光照得里头黑黑白白,无所遁形。定睛看时,只见里头窸窸窣窣似有个人影。尉迟启珏飞身而至,遽然出手,一把拎住那人后颈,对方立刻吱哇乱叫起来,“白少爷!是我,是我啊!”尉迟启珏合手将他掼在地下,他也挣扎不起,身形五短,窄额鼠目,果然正是薛三。他一只脚被尖木扎穿,这时候拔不得,拿匕首斩断了,拄了跟木板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原来先前众人一团乱战之中,他到底心思痒痒,沿着恰才王柳二姝走过的路径偷摸溜上楼去,心想此时谁也不在上面,我就看上一看,也不妨事。可他刚爬上去,楼便塌了,也是万幸,那一团乱时,他仗着身量狭小,蜷身躲在原先供奉金身的佛龛里面,被撞得颠来倒去,也只是狠狠被摔了一遭,居然也留得一条性命。不然以他微末功夫,怕是第一轮也活不过了。
尉迟启珏问他:“这上面可有旁人?”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薛三抱着脚哀哀叹道,“你瞧啊,白少爷,这原本天上画的,这地上刻的,那墙上绘着的,——唉,没了!都没了!这黑色的泥烂得厉害,把木头芯都腐烂了!“他捶胸顿足道,“我薛三就是晚了一步!不让我得见真迹啊!”
他这副性子,熟稔的人自然都晓得不要理他为上,因此尉迟也没有管他,只也沿着尚且完好的楼壁四方挨个细细探查。他答应过王樵要救人出来,即便别人是带着坑他的主意来的,他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那边要做到底,这人便是这么死板。因此一见顶楼垮塌下来,当即飞身而上,要救一个他不知道名字和长相、也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的人。若让旁人来说,这铁定是疯魔了;可他尉迟启珏正是疯魔中的疯魔人,求魔得魔,乃至如今。若是说他正常,那恐怕也没有人不正常了。
他找了一圈,也的确如薛三所说,莫说是人,便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即便原本如王樵所言,在这楼顶垮塌倾倒之时也可能被摔抛出去了,如今落在哪里也皆有可能。他叹了口气,走回还在念念有词依依不舍的薛三身边,伸手把他拎起来,要顺势带他下去。谁料这家伙一直盯着一处壁角,这时居然反抗起来,腆着脸笑道:“白少爷,你等、等我一下,就一下!”说罢单脚蹦跳,朝着那处走去。
那里正是他刚刚藏身的那座佛龛。金身化去之后,正好剩下的地方给薛三提供了躲藏庇护之所,在刚才那坍塌撞击之时,整个佛龛也倒撞下来,露出它身后的那一快墙壁,那里的木材干干净净,因为先前被佛龛的石材遮挡的关系,这会儿尚未被那黑泥侵蚀。薛三单脚跃到近前,拔出匕首,狠狠钉入木壁之中,将那一块木料撬起。那木头上下都被黑泥浸腐得烂了,这一撬便非常容易。
尉迟启珏问道:“你做什么?”他身有白化之病,畏强光,但黑暗中视物之能却非比寻常。这时虽离得远,却也隐约看见墙壁上似乎有什么图形雕刻,姿态盎然,绝非寻常涂抹。
他刚要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木拄和脚步重声,来人步履匆忙,带着一股子狠戾劲头;一个女子声音道:“太爷,那儿什么也当真没有了,太危险了,您——”
王谒海头上破了一处,这时候王仪在旁边拿手绢捂着,他拄着拐杖却仍然健步如飞,直冲到这层跟前来,看着那仿佛刚遭浩劫的楼顶,便像是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突然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然后那双藏在鱼尾皱褶纹路里的眼睛猛然环视,落在尉迟启珏和薛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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