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心头一震,低头看向他。温曙耿亦是与他对视。
怎么,还想着要同我分离?顾枳实眼中委屈之意太甚,温曙耿似是察觉到,亡羊补牢般再添了句:“我只是不知你将归何处。羁旅他乡,或是天涯漂泊,终究不是世人所愿。”
顾枳实不语。江湖里,他只想同他来去罢了。说什么漂泊,彼之身侧,我定不言孤寂。
自重逢后,温曙耿总这般,有意无意地流露着要与他分别的意思。顾枳实真心难受,明明他们是那么亲密无间的关系,明明他的师父从前承诺过会陪着他长大,明明此前他还告诉过他他万分信任他。为什么,想要和我分开?
“我自无人要的地方而来,也终将去到无人要的地方。世人不愿漂泊无依,恐怕我是愿意的。我别无选择。”
他这话说得凉薄,带着怨气。言罢顾枳实往前走去,再不等他,背影拖着泠然月色,甚至有几分凄凉。
温曙耿哑然。其实两人阴差阳错地聚到一起,虽同行了一段日子,却并非知根知底,对彼此过往从前皆一无所知。
只是那少年一腔热意,全涌至心头,不顾一切地抛洒向他,他真的心动。此刻他渴望同行,习惯了身侧有他,因此才问一句,想弄清楚前路是否可期,想弄明白……情意能否互通。
温曙耿手抚上心脏,感到那里有些发软。顾轶误解了他的意思。可奇怪的是,这样的怒气冲冲的顾轶,在温曙耿看来,竟说不出的可爱。
加快脚步,温曙耿擦着顾枳实身侧而过,也不说什么,只大步跨进客栈中。
身侧只余他身上的香气,顾枳实心底剧痛,他摇摇欲坠般晃了下,几乎站不住了。见那人也怒了,他也只有苦笑着跟了进去。
大堂之中,烛火明亮。温曙耿立在亮堂的柜台前面,径直对掌柜道:“要两间房。这位公子与这小童住一间。”他顿一顿,指向顾枳实。
顾枳实走进来,将将站定,便听见他清朗的声线:“我与这位公子住一间。”
哐当一声,顾枳实心头仿佛铁锁落地,有一只躁动的小兽从牢笼中长嗥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奔向了那人。
那人立于灯下,目光灼灼:“可以吗?”
这一刻即便叫他去死又岂有一个不字?这尚未开窍的少年早情不自禁地因他牵动喜怒哀乐,他笑成孩童样子:“恩,我与你一间。”
宋子玉牵着沈云的手,看着这情景,不觉微微紧了紧手,气氛更微妙了啊。沈云不明所以,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子玉哥哥跟我睡吗?今晚再给我讲一篇《诗经》吧。”
宋子玉道:“好,”他忍不住揶揄知己,看向温曙耿道,“就从《郑风》里择一篇。”
温曙耿镇定自若。
两人梳洗后,顾枳实微微有些无措,立在一侧。
温曙耿耳根也有些发红,但他脱下外袍,上了床。再看向顾枳实,问:“你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顾枳实咳了声,犹豫着道:“要不我睡地下吧?”
温曙耿却笑了声,手一抬,直直抛出了自己的腰带。
顾枳实对他毫不防备,被那腰带捆住腰肢,温曙耿用力一扯,将他拉至身侧。
顾枳实跌坐在床沿,还没等他坐稳,温曙耿便捏住他的手腕,凑近他耳畔,低声道:“那你睡外边。”
顾枳实抬眸看他。温曙耿笑得得意极了,似乎自得于这片刻的风流。
他倒是真风流。眼角眉梢,都还淌着少年时的天真与轻狂。
顾枳实,无可救药地再度着迷。一如往昔。
“我替你挡风。”他如此道,依旧将他奉为神明,片刻也舍不得仙人受人世之苦。
温曙耿躺下,枕着枕头,没有出声。他就装那一时的痛快,实则早已后心生汗,并非不羞窘。
月色从窗外泄进来,漏在地面上,似淌了一道溪流。
呼吸绵长,两人始终隔着一尺之远。唯有被窝里的热度,无处不至,将彼此的气息交织到一起,亲密极了。
痛苦和仇恨却不肯放过好不容易再聚首的师徒,从中作梗。炼狱、冰川飞入梦境,将温曙耿拽进消弭已久的记忆深处。
寻香鲛所卧的寒潭算得了什么。那极地冰川冰封三尺,发丝道道,已化作冰柱。
是日日夜夜的冰水浇灌,冻成冰人。再以烈焰一点点将其融解。犹坠无间地狱。
在冷热交替里浮沉,死算什么痛。活受罪才苦,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刻肯放过他。
然而皮肉之苦,更不及理智所受的鞭挞。
“不受罪?那便灵魂出窍吧。舍了这副皮囊,再无病痛磨折。”这声音一遍又一遍,是蛊惑,是欺骗,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鬓发早已湿透,身体骤然冷却。牙关紧咬,温曙耿的眼角淌出一滴烫得惊人的泪滴。
“小远,小远……”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将他堪堪离体的魂魄拽回来。
痛极了啊。我快要死了。别再折磨我了。温曙耿呼吸急促,难受得几乎顷刻间便要撒手人寰。
顾枳实早已惊醒,看师父挣扎于梦境,他大着胆子凑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温兄?”
那人还是紧蹙着眉头,模样痛苦不堪,仿佛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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