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也笑着,声音流进手中的灯笼里,深情得叫那烛火摇曳起来,仿佛因他动容:“有时候,看一眼总觉不够。若一日长似一年,便能久久伫立,细数青丝了。”
方始影闻言心脏一沉,她睫毛轻颤,黑色的瞳仁里没有神采,便暴露不了她的迟疑。师徒之情,怎会是这般?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分明是,相思之意。
吞云教已成气势,长老们能干非常。尽管近日教内动乱,但总舵上下齐心,情况并不十分危急。但顾枳实急于回去温曙耿身边,干脆将所有事务一齐处理了,虽不致捉襟见肘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转眼便至十日之期,顾枳实整理行囊,欲往昌州。他私下出行,便只有几位长老送行。
顾枳实雷霆手段,短短几日内便将边远分舵大换血,人员调动极其频繁,是以这段日子教内气氛紧张,人人自危。昨夜冬至,顾枳实便同众长老一起召集教众彻夜欢饮,叫来戏班热闹了一番,去去寒气。
几位长老饮得多了,脸上还有薄薄的醉意,晨间浓雾弥漫,阴湿冷清,顾枳实体恤诸位长老,便称不必再送。
方始影止步,捏着帕子轻声道:“晨曦将出未出,林子里还笼着夜色的暗影。教主,林间恐有野兽觅食,你小心些。”
斗篷上一圈白色的皮毛将她衬得脸盘极小,风很轻,那里的绒毛只是细颤着,却显出这女子的弱不禁风。
顾枳实笑了笑,翻身上马,道:“别担心。天很快亮了。”
马鞭一扬,他绝尘而去。
一路行至一片白果林,落叶铺了一地,一群人从树后闪出,个个身手敏捷,训练有素,身着暗色衣裳,几乎隐没在昏暗的天色里。
顾枳实没下马,心知这便是方始影所说“暗影”。几日前,方始影便建议他,建立一支专属于他自己的暗影小队,只对他的指令言听计从。
这女子过分聪慧,从不遮掩分毫。明明白白地“暗示”他:旁人不可尽信。
顾枳实静静地看了这群人半晌。直至曙光落下,红色爬上残败的白果叶子,顾枳实的马儿直直地从那队人中间冲了过去。
白果叶被马蹄卷起又飘下,窸窸窣窣的响声霎时便被马蹄声盖过,那马蹄声雄赳赳的荡开来,踏得那几人如梦初醒,又困惑不解地望向教主的背影。
顾枳实的声音破空而来,比那马蹄声更多了金石之气:“吾师教我信任二字,莫不敢忘。回去告诉方始影,暗影随行,不如砸下信你二字,天涯海角,不必迟疑。”
吞云教是几位长老同他一起建立。淌着他的血,亦淌着各位长老的汗。猜忌之事,顾枳实不擅长,也不愿你争我抢。
天地之大,他只想同师父一人来去。吞云教是他的心血,从不是他的束缚。
马蹄再度敲击地面,阵阵回响。千里马既为良驹,便懂人心,直奔入顾枳实日思夜想之地。
可昌州城里那谦谦君子,却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献祭一事令他魂魄受损,但这不是最要紧的。那一次次的鲜血淋漓才叫他夜不成寐,一闭眼,便是或悲伤或激动的双眼、刺穿人心的嘶吼、凉得骇人的匕首,腥臭的血气在鼻尖弥漫开,叫他作呕。
就算睡着了,也还有梦呢。无始无终的白,毫无意义的白,侵占他思维的领地,日复一日地割裂他与信念的交连。
那什么转生之人,怎么偏偏就是他呢?目睹那可怕又凄迷的场景的,为何是他多情的双眼呢?换个铁石心肠的人多合适。
但温曙耿,没有这样想过,他极度从容。清醒的时候多,他便与李泓歌和宋子玉谈笑风生。子玉煎了药他便喝,夜深了依旧靠着枕头。
日夜的折磨,与旁人何干?白白叫知己为自己担忧罢了。把浓烈悲伤的情绪压进木碗的纹路里,瞧着见底的药汁,他还能微微笑着,耍赖地要宋子玉为他取来一颗顾轶给的柚子糖。
寒夜将至,光明一点点散去,薄暮之中,一只鸟儿飞来停在窗台上。
那鸟儿轻啄着木板,敲出细微的响声。那响声极其的动听,这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鸟儿,不畏生人,细嗅着窗台与林间相似的木质芬芳,要尝尝它是否与山谷里的绿树枝干一般清甜。
温曙耿看了它很久。直到宋子玉推门进来,发出响声,它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温曙耿看到它远远地、远远地飞上青天,只留下一点灰色的暗影。
那踪迹一闪而逝,远离了视线。这脆弱的生灵,纤细而灵动,可它知道自己将飞向何处么。
宋子玉见他这幅痴态,以为他担心归阵之事,便温言道:“那献祭既与你相关,总会有这等事接踵而来,我们不如守株待兔。你别担忧,我们一定能找出那背后的阵法之术。”
温曙耿点头。他近日消瘦不少,着实看着叫人心疼,宋子玉坐到床侧替他诊脉,道:“客栈里送来的饭菜未曾细心搭配过,你在病中,肠胃娇弱。药里再添一味枳实才可。”
温曙耿陡然听得那二字,只觉脑袋猛地被砸了下,一阵阵的发木,又莫名其妙地眼眶湿润起来。
他微微侧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迷惘地想捕捉那两个已然飘散的字:枳实。
温曙耿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他什么都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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