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沈瑜眼中的情绪太外露,赞元一歪脑袋,大大方方把头发晾在他面前。“你摸吧。”一副降尊纡贵的样子。
沈瑜心里痒痒的,犹豫着摸了摸,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柔软,像上好的锦缎丝绸一样。
“怎么样?”赞元露出得意的表情。
真是孩子气。沈瑜在心里发笑,指尖在发梢转了几圈,才不舍地松开。
“睡觉吧。”
第二天醒来,沈瑜才知道赞元昨晚为什么生气——他不会盘发。
孩童本来只需扎两个小辫,其余部分头发剃掉即可。偏偏赞元已经加冠了。他的头发又短,本来就不好盘,别说是他,沈瑜、沈瑜的母亲见了,都有些束手无策。最后也只是马马虎虎把头发扎在一起,系上布条插上簪子,勉强算是个“髻”了。
在养乾寺呆了两天之后,他们又重新向南出发。
一连几日过去,赞元也迅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对生肉仍然有阴影,但在沈瑜面前,他已经学会把挑剔放在心里。
他随着沈家人迁徙,第一次想偷看被沈瑜阻止的尸体也看了个够:一路上尸体随处可见,有饿死、病死的百姓,也有战死的士卒。偶尔还能看到鲜卑奴的尸体。不过前两者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罢了。但有一样都是一样的:这些尸体被扒得干干净净。有的还会少去几块肉,留下啃噬的痕迹。赞元不敢想象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始终不能习惯的,还是饥饿的滋味。
那种灼烧感从腹部渐渐燃起,然后开始将无力感传遍四肢,无精打采,提不上劲,这都不算什么。严重时甚至会头晕。一开始饿久了赞元还会腹痛,沈瑜说,这是他从小没挨过饿才会这样。也的确如此。几次之后,赞元就不再腹痛了,只是腹部灼烧的那团火,永远吹不灭。
他们一路南下,远远避开士卒,不过偶尔也有碰到别人的时候。有次晚上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却听见外头一阵打闹声。所有人神情紧张,猎户弓箭都已经拉满,才看到是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为了半块肉饼打得不可开交。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接着各忙各的,猎户骂骂咧咧,赶他们去别的地方打。
“为什么不管他们?”赞元看着他们远去,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原先,从未体会过饿肚子的他是绝不会说出这话的。
“让他们接着打下去指不定会吸引来别的什么人。给他们吃的也会被成人抢走,反而让他们挨顿打,不如在附近少打猎少挖些野菜草根。”沈瑜说这话时,神情和平时不太一样,更加的严肃和不忍。他又慢慢说:“我们的粮食不够所有人的,再说……他们也打不出大碍,总比刀伤要好。想要更多人得救,只能指望朝廷快些平叛,收复失地。”
赞元定定看了他一会,问:“那为什么救我?”
沈瑜眼神闪烁,良久才答道:“自然是因为你只一个人,还是救得了的。”
后来证明沈瑜所言不虚,他们快到河南道交界的地方时,遇见的流民也多了起来,有一次,竟看到几个拿着农具的大汉粗暴地闯进屋舍抢夺食物。
同行人中有气得牙痒,恨不得冲出去拼命的,也有冷哼一声,视若无睹的。沈家的三兄弟担忧地看向沈穆,沈穆叹息良久,摇了摇头。沈瑜的指甲深深扎进肉里。
之后赶来的士卒匆匆带走了那些人,也带走了那家的青壮。这是赞元第一次看到叛军,他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可是他们一行人怕暴露位置,一声不敢吭。沈和小声地说:“他们被带去北边,要上战场……也有可能是打自己人,恐怕还不如死在家里。”
那天晚上他们加紧离开,还没起程就听见刺破夜空的哭声,猎户匆匆出去探信,回来后叹息着说,那家的妻儿老小一同投井了。
赞元头一次看到沈瑜露出那样的表情,愤怒让他的五官都生动起来,那鲜活是有感染力的,他自己心里也有一团火,熊熊烧了起来。
沈瑜的脸上怒火只持续了片刻,便渐渐淡去,又恢复成那个温吞和善的小大人,然而他心里清楚,他目睹的这一切,和三叔、农人的抱怨,祖父教导的圣人之言一样被铭记心中,片刻不忘。
沈瑜他们的存粮也不多了,主要留给出去打猎、干活的壮年,小孩和老人分得的食物都所剩无几,何况赞元的人头算在沈家,早看他不顺眼的沈家三郎沈泰,与其他庄汉猎户,更不肯拿正眼瞧他。读懂那种视线含义后,赞元更会有意识地少吃两口了。
最难忍的还是夜深人静休息的时候,只有自己能听到肠腹的哀鸣。
赞元翻了个身,还是饿的睡不着,但他轻手轻脚,怕吵醒了沈瑜。身边却突然传来轻轻一声:“饿吗?”
“饿。”
赞元已经不在乎什么丢不丢脸了,饥饿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人成熟。
“我也没吃的了。”沈瑜想了会,才想到个办法,“这屋子附近有泉水,我陪你去吧,肚子装满了水,就不饿了。”
赞元头一次听说这样的道理,听起来却又挑不出毛病。于是他们两个一起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
月亮已经挪到西边的天空了,大地被银辉笼罩,多了些遮蔽残酷的浪漫。一条泉水从山上流淌,经过屋前,流向远方。银亮亮,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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