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五国攻齐,兵荒马乱,王族们迫于攻势仓皇逃难,偏安一隅苟且度日,姿硕夫人竟未留意雒易暗中安插了人手渐渐渗进了国朝之中,四处奔走造势。举荐雒易出任将军,本意是借外敌围攻的战火与钟离春猜忌的东风,将这个两个心腹之患一同烧成一把灰烬。却想不到雒易非但没有被烧死,反倒趁势浴火涅槃、扶摇而上,摇身一变成了齐国众望所归首屈一指的人物,倒逼得她处处掣肘、无比被动。
姿硕夫人不愿再往下细想,迅速下令道:“你立刻加派人手去迎鲁国!只要他们能抢在雒易回归之前到达临淄,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话音未落,就有宫人神色仓皇、小步奔进了殿内,不及通报,跪在地上磕头道:“夫人,将——”
姿硕夫人正值懊恼关头,被这一扰愈发怒不可遏,黛青的眉、朱红的唇,火星四射地迸在了一处,厉声斥道:“不识规矩的混账东西——”
话到半截就嘎然止住,壅塞堵在了喉间。姿硕夫人不自觉微微瞪大了眼,愕然瞪视着殿门前夷然迈入的高大身影,唇齿颤颤,还不及反应过来。
眼前的男子身后跟着数个神情彪悍的随扈,含笑自若走到了她跟前,道:“母亲,别来无恙?”——那无论心境如何永远无可指摘的笑容和礼仪,那与她如出一辙的碧蓝眸子——不是本该在前线羁旅难返的雒易,又是谁?
原来,为避免别有用心之人暗中迫害,雒易一面留待前线休整军队,装模作样预备出使燕国的事宜,一面暗中兵分多路,点精锐、抄小路,星夜疾行,直奔首都临淄。不出五日,便率先来到了姿硕夫人所暂住的别馆拜访。
姿硕夫人见到雒易神色自若、行动如常,更觉一阵惶恐心惊,勉强笑道:“好孩子,你……你大好了呀!”
雒易微微一笑,在她身前施施然坐下,悠然笑道:“是啊,若不是母亲延请名医为我施诊开方,我这痼疾又如何能痊愈呢?”
姿硕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讪讪笑道:“这话实在言重……”
雒易冷冷道:“哪里言重?母亲分明重金力邀先映来瞧我的旧疾,却故意让先映装作是偶然无心之举,为善不欲居功,真让孩儿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呐!”
姿硕夫人秀目微瞠,错愕茫然兼有之,下意识道:“先映确实不是我派人送到你身边……”话一出口,却自觉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反倒落实了自己对雒易的旧疾不闻不问、死生由之的冷漠态度,索性闭口不言。她被不期而至的雒易惊得方寸大乱,稍一停顿,便迅速镇定下来。她心内断定雒易便装来访,定有所图,又换上平素温柔舒缓的容色,款款笑道:“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在前线浴血奋战,我在后方日夜为你祈福,血浓于水,本就情出天性自然,谈得上什么‘为善’?”
雒易见她神色自然、大言炎炎,心内不由一阵发恶,唇边勾起讥讽的笑意,点头道:“好个‘血浓于水’,好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有如此见识,孩儿实在心怀畅快,正好,孩儿此次回归临淄,特为母亲准备了一份薄礼,想来定能教母亲慈颜大悦——”
正说着,身后静默无声陪侯着的随扈侍卫手捧一只楠木锦盒走上前来,递放在了几案之上。雒易恭恭敬敬双手捧到姿硕夫人膝前,含笑道:“请母亲笑纳。”
姿硕夫人盯着那雕镂精美的匣子,心生不祥,又按耐不住犹疑之心,伸手挑开了绶带,将木匣打了开来_一瞥之下,霎时魂飞胆丧,一声惊叫,将木匣错手丢开了去——那木匣摔落在地,竟骨碌碌滚出一个颜面苍青的头颅来!
王宫的侍卫骇然惊动,正要上前质问,却被雒易的随扈按剑瞪视的凌厉气势所震慑,竟不敢有所动作。再看向姿硕夫人,花容失色地瞪视着的足边那眦裂血面的少年头颅,碧眸中充斥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绝望之情。
雒易端坐案前,冷冷质问道:“母亲,这是谁?”
姿硕夫人抬起一只雪白柔荑轻掩双目,哀泣哽咽道:“你拿这龌龊玩意吓唬人,倒还来问我!”
雒易冷笑一声,长身站起,抓起断首的发髻将其提到姿硕夫人面前。姿硕夫人给那血面腥臭的头颅迫在鼻前,霎时面色煞白、别过脸去。雒易慢条斯理道:“母亲不认识也无妨。我便为母亲引见一下,这是齐桓公兄长公子纠的嫡孙,公孙虔。当年公子纠与桓公争夺齐君之位失败,滞留在鲁国。桓公继位后向鲁国施加压力,鲁国为避免祸端将公子纠处死。然而公子纠的后代却一直留在鲁国。当前的无亏是齐桓公最后一个子嗣,假若他暴毙,桓公一脉绝祧,论起礼法顺位,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黄毛小儿倒成了最名正言顺的齐君继承人选——母亲!您舍近求远、费心筹划公孙虔回国,莫非是对孩儿另有图谋吗?”
姿硕夫人被戳破图谋,双唇泛白,只是无言以对。雒易冷冷道:“母亲,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你教给我的。钟离春的势力尚未溃败,诸国对战乱频仍的齐国更是虎视眈眈
,如今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稍有智识,便能辨清其中利害——想必,您定能好自为之。”
雒易不愿在她身边再逗留一刻,言尽于此,便站起身来,领着一众随扈拂袖而去了。只留下姿硕夫人跌坐一侧,紧紧捂着胸口,惊恐万状地瞪视着公子虔的首级。那一张韶秀浓丽的面庞变得黯淡灰败,竟如被污水浸泡坏了的工笔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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