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不再言语。长剑起落,一捧鲜血洒向长空,哀嚎声霎时止息。
雒易望着鲜血自剑脊上滚落,在雪地上绽开哀艳的红花。姿硕夫人曾经魅惑众生、妖冶动人的锦绣头颅,如今骨碌碌滚落尘土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当那个伴随终生的、弑杀生母的“恶獍”预言终于实现的那一刻,自己会是如何的心境。但当这一刻终于成真,只听得雪落无声,四野俱寂,今时与往日并无丝毫不同。
我就是为了这个,终其一生都在悒郁难平么?他扪心自问。肺腑之中,竟无一丝仇怨得报的畅快,亦无一毫悖逆伦常的愧怍。有的,仅仅是一腔慨叹遇合无常的萧索之情。
却听沈遇竹讶异地轻噫一声。他转目望去,只见沈遇竹忽然露出凝重的神情,在姿硕夫人的断首边半跪**,用匕首尖端轻轻划过她的面皮,稍稍用力,竟然揭起了一张人皮。
雒易心内骤然一跳,就近一看。姿硕夫人已然残败的面容上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层精妙入微的人皮面具,揭开一角,才知其下肌肤骨骼别有不同。
雒易骇然道:“这……?”
沈遇竹亦是惶惑不解,良久,沉吟道:“我听师父说过,有一种极其罕见高超的手艺,能伪造出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和人的骨骼肌理相契合,日久天长,甚至会逐渐愈合在原本脸部,取代那个人真正的面容……”
若不是那名红衣女子手段毒辣,使用这剥皮拆肉的酷刑对姿硕夫人施加折磨,即便她百年之后,这真相也无人知晓。
雒易迟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说——”
沈遇竹低声道:“不错……这个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当年的姿硕夫人。”
雒易一震。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乍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沈遇竹怔怔然凝望着那残损的面容,忽然道:“这便对了。”
雒易茫然道:“什么?”
沈遇竹抬头对他一笑,道:“数年前齐国人迎回的姿硕夫人一定是假的。以常理推论,为人父母者对自己的孩子,即便不是‘爱之欲其生’,也不至于刻薄到‘恨之欲其死’的地步。她牺牲自己的本来面目,处心积虑想要篡夺大权;而你是原本的姿硕夫人唯一亲近之人,最有可能揭破她的身份,自然成为她除之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
雒易望着沈遇竹的笑容,犹豫道:“……‘所以’?”
沈遇竹握住他的手,道:“所以,你的阿娘从来没有厌恨过你。或许她还尚存于世,只是另有苦衷,不能与你相认而已……”
雒易凝望他良久,终于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其实仔细一想,沈遇竹的推论尚有种种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但不知为何,雒易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心思去穷追不舍,查探个水落石出。只是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慢慢思索道:“真相如何,稍后再查也不迟。只是那怪人对她恨之入骨,她既然逃出——”
话音未落,二人俱是脸色一变。只听一声凄清的吟咏,如在耳畔一般——那茫茫雪野之上,竟又飘荡而来了那丧人心魄的龙蛇歌。
雒易神色一凛。手下的武士纷纷护卫上来。
那抹奇异的艳色如鬼魅一般,转瞬在左,忽焉在右,一眨眼便迅速掠到了眼前。
那女子装束依旧,红伞已然折起负在腰后,真不知她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万千毒虫又藏在了何处?但见她神色清冷,对他们视若无睹,一语不发地俯**去,细细查勘姿硕夫人散落在地、身首异处的尸体。待看清那人皮面具的异状,脸色也浮现出诧异之色。
沈遇竹看着她那莹白的指尖在溃烂的疮口上轻轻拂过,忽然抬起头来,冷冷道:“是哪个杀了她?”
沈遇竹迈前一步,下意识把雒易护在身后,道:“前辈,如你所见,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您恨之入骨的对象。追究是谁杀了她,现在也毫无意义了。”
女子冷冷道:“即便她不是那个小贱人,也合该是我秦俣人掌中的玩物,哪里轮得到无关之人取她性命!”
她脸上露出阴冷森然的笑容,道:“我炮制得她正在妙处,你们难道没有听见?那痛不欲生的嚎叫是多么美妙,那丑态毕现的哀求又是多么有趣——而现在,全被你们毁了!”
众人听他呢鲜妍美丽的双唇竟然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都不由感到脊背上一阵冷意。
这名自称秦俣人的女子,一面以怨毒的目光环视众人,一面慢慢道:“你们敢坏我兴致,就要有以身相代的觉悟——啊!”
她骤然发出一声惊叫,神色剧变,身体晃了一晃,仿佛被一阵强烈的情感冲击得站立不住,几乎跌倒在雪地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均是错愕万分。只见秦俣人剧烈喘息着,向前踉跄几步,颤抖着伸出手去,面上又是震惊、又是狂喜,语无伦次道:“是你……你来了!”
那纤手指处,正是人群中央的雒易。
沈遇竹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攥住雒易的手。
雒易微微蹙眉。他虽不明所以,也察觉得眼前之人古怪危险之至,不是易与角色。不待下令,周遭护卫的武士已然抽出宝剑——却见秦俣人五指一挥,优游娴雅如手挥五弦,只听尖锐之物破空厉响,在场众人的兵刃骤然折断,纷纷跌落雪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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