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挣扎着抬起脸,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该是草长莺飞、纷繁绮丽到狂乱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欢欣与鼓舞。这不是乔装而出的镇定。雒易终于看出了他的冷静漠然之下,那一点暮气沉沉的倦意。他这才知道,沈遇竹遗落的“东西”是什么——和这无尽的漠然比起来,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么珍贵的财富!这三年来,唯此这一败涂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内,才终于享受到了一点胜者的喜悦。
年轻的贵族强撑疲弱,慢慢坐起身来,无视满面满发的尘埃泥屑,以及脖颈手腕上一圈紫红的淤痕,那仪态甚至可称得上是端庄娴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开一截药渣,苍白的指节上血痂斑驳,是兵刃留下的擦伤,心内蓦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冷不防开口唤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听沈遇竹一字一句问道:
“你为什么,那般恨我?”
雒易顿了顿,忽然笑了。这是沈遇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长眉一轩,青蓝的眸子里烟褰雨霁,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傲慢,还有一点奇异的、不可言说的哀悯: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传来。然而很快,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气息直冲喉鼻。雒易闻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肠的膻腥、蝉蜕的苦涩以及这药酒中每一味细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个腐败胀气的猪尿脬同时在脏腑间炸裂,雒易头晕目眩,转向别侧,猛地呛呕了出来!
沈遇竹颇为嗔怪眨眨眼:“真有这么难喝吗?”
雒易干呕不迭,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拭去嘴边余渍,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你、你有这份厨艺——还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尔一笑:“谁说这是毒药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药汤,也自饮尽。
那鼎镬原被炭火烧得通红,现在余温犹在,把他的手掌炙烫得泛出紫红,沈遇竹却自浑然不觉。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重,像是有三十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颈。他蓦地双手撑地,这才没有被砸得个鼻青脸肿,可是无论如何使力,却是再也抬不起身来。
他心内惊骇无状,往后一望,却是空空如也;抬起眼来,只看到沈遇竹好整以暇、似哂似怜的神情。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压垮他的是什么——那不过是区区铁枷的重量。
铁枷并未加重。而是他自己在陡然之间,竟无能承负这份重量了。
第22章 所知所觉
最早失去的是嗅觉。
雒易所不知道的是,随遇而安的沈遇竹,原本有着比许多人都善感的心怀。他生于山野之间,相交往来的大都是颖悟通达之人,诸事不需烦忧,养成一副平和顺遂、从心所欲的性子,从不知一旦陷入泥淖之中,需要苦苦咬牙忍耐的滋味。猝然沦为奴隶之初,他根本连马厩里经年不散的骚腥恶腐之气都无法长久忍受。那恶臭仿佛渗进了他的肌肤腠理,融进了他的骨骼肺腑之中,无论如何洗濯,只要独坐在居室之中,粪溺的膻腥、污水的腐臭、草谷的潮霉就像蛇虫鼠蚁一样蜂涌而来,逼迫淹没着他,叫他既无法进食,也无法安睡,几乎面临崩溃癫狂的边缘。直到后来,他偶然想起古籍上隐约晦涩的记载,以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的“至人”*砥砺自己——假若真能“吾丧我,齐万物”,坐忘“物”“我”之分,将五感知觉都钝化,那再污秽的活计、再剧痛的劳役,岂不也可以泰然处之?
于是他便试着给自己下药,兼修调息吐纳——也不知道是这自欺欺人的一套修炼真起了作用,还是他已练就了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本事,渐渐地,那些恶臭对他再也不是折磨;再后来,他的口舌也辨不出粗粝和甘醇,菽藿糟糠,牛马所食,他也能大快朵颐、甘之如饴;最后,他的肢体肌肤对痛觉也变得很迟钝——休说平日里叫常人不堪重负的苦役,哪怕是雒易于他床笫之间斧凿一般的酷刑,施加于他的痛楚也变得很淡漠了。也因为这份安之若素,他竟连复仇雪耻之心都十分麻木,觉得是无可无不可之事。要不是日前同门好友修一封机密书信,央他办一件大事,沈遇竹真会浑浑噩噩地安于做一个马倌也说不定。
此役也不过是意料中的胜数。然而当真看到素日里耀武扬威的雒易在他面前受苦受难,还是让沈遇竹乏味的心怀增添了一点趣味。他指着那碗酒,笑道:“谁说这是毒酒了?这只是我特地配来恢复官感的药,虽未见效,亦不敢专美,还请雒大人也尝一尝。”
雒易吃力地负着忽然异常沉重的枷锁,看着自己的汗珠一颗颗砸进尘土之中,咬牙切齿地诅道:“沈遇竹!你要真得了这等绝症,怎么不乘此大好机会早日登仙、速速去死?”话音未落,他终于受力不住,手臂骤然脱力,迎面“嘭”地撞上地面,直撞得眼冒金星,颅内嗡嗡作响。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雒大人,力能抗鼎、勇可屠龙的雒大人,怎么连区区三百斤的枷锁也负不住了?哦,我这药既然能锐化人的知觉,片叶沾身,许是和那泰山压顶也没什么两样罢?雒大人,所以你如今是身娇肉嫩、孱弱得连个婴孩也不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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