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淅沥的冷雨,冰锥般的雨滴坠落在人们的双肩上,没有人闪躲。祝祷之后,黑衣的士兵将朱利亚诺与克拉丽切夫人的棺木抬回了小礼拜堂,他们随后将被安葬在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中。骑手们翻身上马,将其余的棺木带离花园,洛伦佐和学士们步行跟在他们之后。人们无声地跟随着公爵,像一片庞大的尾羽,缓缓扫过佛罗伦萨的长街。钟声仍然在响,像一声声启示,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一幕,随之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他们走向城北的城市墓园,棺木被放进准备好的墓穴中,封土之后,神父请人们默哀。
“为牺牲的勇士们,”他说,“为美第奇公爵殿下,为佛罗伦萨!”
洛伦佐与神父一同站在高处。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墓园的每一个角落,沉默肃立如同雕像。他们为所有死难者而来,更是为他而来。他听见阵阵微弱的哭声,明白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获得怜悯。
有了这些怜悯,他能够暂时地用仇恨与悲伤将人们凝结起来,即使日后开战,他也能凭借此时获得的、这虚无却有效的力量获取片刻安宁,延缓怨恨爆发的时间。
终于,他闭上眼,漠然地想,你们的死也能被我用上了。
长久的默哀使墓园分外宁静。早春的空气中,他嗅到湿润而冰冷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苔藓与白蜡燃烧的气味。他感受雨声与冷风,如同无穷的魂灵在四周漫步。仿佛最终的审判在肉身死亡之前已经降临,他仿佛看见了阵亡士兵们透明的面孔,像湿壁画里那样,他们围绕着他,伸出钩子般的手,剖开了这颗心里垢结的残渣。
而就在此刻——代表默哀结束的铃声还未响起,他却感到有人动了。那一夜的教训让他立刻睁开了眼,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却只看见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与此同时,一样东西坠落在他脚边——那并不是武器。
他看见一条坠着宝石的银链。
洛伦佐怔楞地看着它,手凝固在剑柄上。像一杯热酒泼在雪地里,他缓缓松开手。
雨打湿了他的衣襟,滴答着落在他的靴尖上。他逼着自己再次闭上眼。乔万尼对神父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主祭手中的银铃始终沉默——然后,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在洛伦佐脚边放下他们曾夺走的珍宝。镶嵌着肖像画的乌木盒,古董戒指,小小的象牙雕塑,人们将它们藏在衣袖里带到墓园,又在这一刻交还给了失主。另一些人,也许是已经将赃物变卖,又也许只是忘了带来,他们掏空了周身的衣袋,将所有的钱币都方在了他身旁。许久之后,当铃声终于响起,洛伦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身前已堆成小丘的财物。
幸好现在下着雨,他想。
“……谢谢,”他哑声说,“谢谢。”
日光之中,他仿佛看见那只象征着圣灵的白鸽从人群中飞出,又停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米兰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最主要的军火生产地之一。热那亚和佛罗伦萨都是弗罗林这一主要流通货币的生产者。
**卡斯托尔(casto)与波吕克斯(pollux),神话中航海者的保护人,后来成为了双子座。
我忏悔,今天才发现第一卷现在被我改成3&4的那一章在很久以前修改时漏掉了一大段原有内容,现在已经补好,清一下缓存就能看见正确版本了orz
第48章 七(上)
一呼一息间,他发现原来心脏里依然存留着允许圣恩抵达的角落,只要一点点热,就能从死中唤出生。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思考灵魂中的震荡。当天下午,佛罗伦萨执政团通过了战时法令,宣布成立九人军事委员会,通过了修建城防工事的议案,招揽城内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并任命乔万尼·博纳罗蒂为工程总监。作为雕塑家,乔万尼在整个亚平宁半岛享有盛誉,又有过建设劳伦街的经验,这一项决议并未遭到任何人的反对。佛罗伦萨现有的城墙均建于百年之前,一切都是旧式的,虽然高大宏伟,却缺少护城壕、外护墙与内部工事。乔万尼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对城墙的状况进行了评估,得出了不乐观的结论。受从前的运输条件所限,墙体内外表层的岩石均就近采自托斯卡纳本地的山脉,这种岩石类似钙华,坚韧度十分堪忧,墙体里填充的则是砾石和石灰浆,棱锥只需两天就能在城墙上凿开小洞,更不必提抵挡如今威力已极其可观的火炮。他的工作即刻开始,这一日傍晚,他就与其余几位建筑师商议出了第一版方案。方案迅速获得了批准,即使这次能侥幸避免战争,为了日后城邦的安全,城墙的加固也是势在必行的。而“战争”几乎已成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执政团中的其他人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疑问,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很小的时候,我曾想过,”洛伦佐对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叫她佛罗伦萨。”
直到深夜,他们才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公爵坐在高窗边,膝上披着一条毛毯,乔万尼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加了肉桂的热葡萄酒。雨已经停了,天幕静谧如平展的蓝黑色绒布,偶尔有流动的风掀起微弱的星光。不远处,河边的柳树随风缓缓摆动着枝条,鸢尾花即将开放,不用多久,城市里就将再次充满芬芳的气息——如果他们还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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