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稳了稳心神,不动声色地一挥衣袖,蒸干了桌上地面的水,端着茶盏转身,道:“喝罢。”
沈梧克制住了心底看笑话的想法,很有眼色地没有再去刺激他,取过茶盏喝了几口水,觉得喉咙舒服些了,彬彬有礼道:“多谢大师兄。”
周敛“嗯”了一声,道:“歇息时为何不关门?”不必为我留门的。
沈梧抱歉一笑,道:“方才忘了。”
他见周敛沉默着不说话,也不以为意,又道:“大师兄找我可是有事?”
经他这一提,周敛猛然想起,他来这是有求于人,瞬间冷脸就摆不下去了,好一阵纠结才不太自然地把自己的目的告知于沈梧。
沈梧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在周敛闪着寒光的眼神中强行收敛,道:“大师兄稍等一下。”
大师兄自认颜面有失,并不愿意等,说完话便向门外走,但他以为走得太快未免有落荒而逃之嫌,是以,只是佯装从容地施施而行。
在他身后,沈梧撑着身体自榻上坐了起来,脚堪堪沾着地面,身体便不稳地晃了一晃,嘴里也不由得轻轻地嘶了一声。
周敛没走远,把这一声异响收入耳中,旋即回过头,见他一脸苍白的模样,眉头一皱:
“你这是如何了?”
沈梧自己也说不上来,那阵头晕心悸之感只维持了一小会,周敛说话的功夫,便尽数如潮水般褪去。再仔细感知,却又感知不到丝毫异样了。
就好像,那种不适,只是他的错觉。
他起身穿好鞋袜,对周敛一笑:“无事,大师兄不必忧心。”
大师兄表示自己并未因他忧心,但方才沈梧的情状还历历在目,他也放不下心,便走过去伸指探了探沈梧的脉搏,见果然是正常的,这才舒展了眉头,道:
“身子弱就注意些,我可不会照料病人,你若是病了,说不得就要在此地停个十天半个月,我没那个耐心,那谶都,你便只能自己去了。”
沈梧品了品这句话,发现这种扔下病中的师弟,自己一个人跑路的事,周敛没准还真能做得出来。顿时就无言了片刻,道:
“大约只是累着了。”
此事便揭过了。
然而这临行前的最后一夜却也没能休息好。到得三更时分,沈梧便昏昏沉沉地发起热来,胸口闷得慌,像是被拖入了可怖的梦魇里,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得。梦境里却又空无一物,只是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像是闭着眼睛躺在烈阳底下。
能感知到光,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瞎了一样。
周敛认床,觉浅,被他的动静惊醒,夜色里摸黑冲进了沈梧房里,十万分不悦地道:
“你最好给我个……”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榻上躺着的人此刻的形貌,“解释”两个字顿时在嘴里消音了。
沈梧侧趴着,一只手被他自己压在了身下,另一只自由的手却紧紧地揪着被褥,眼睫毛频频颤动,仿佛是在努力地睁开眼,眼皮却被黏住了似的,迟迟打不开。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一点寥落的天光洒了进来,如不点灯,普通人大概走几步就会被绊倒。周敛却能清晰地看见沈梧苍白一片的脸上布满了汗滴,打湿了额前的发。
如此不安的,惶恐的表情,周敛还是第一次在沈梧脸上见到。
小时候看他一个人走夜路,也没这么害怕过呀。
他心里有点怪怪的,“啧”了一声,走上前握住沈梧的肩,又被那滚烫的体温吓了一回,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到底克制住了。贴着那汗湿的衣裳把人晃了晃,道:
“沈梧?沈梧?”
好半天,沈梧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中又是惊慌又是迷茫,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心境里走出来:
“……大师兄?”
他一张嘴,周敛便又发现,他先前一直咬着下唇,此时那唇已然毫无血色,上面布着一个深深的牙印。
配上那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睫毛,看着真是……怪可怜的。
周敛手微微一动,在被子上揩了揩汗,才直起身,皱眉打量着沈梧,道:“你莫不是当真病了吧?”
沈梧睡梦中确实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热,仿佛被投入了大火里。醒来那一刻也还能感受到余热,可随着他神志逐渐清醒,那股莫名其妙的热却在逐步褪去。
他合眼,灵力运行一个周天,没发现任何问题,且修仙之人也理应不会轻易生病才是。
可方才那种似乎要把他的血液蒸干的难受感却又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他都还能捕捉到余威。沈梧也不知这是为何,只能道:
“应是没有。”
“应是没有。”周敛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又眯眼打量了一下他的样子,道,“沈梧师弟,你可不能讳疾忌医。”
沈梧哑哑地笑了一下,撑着身子坐起来:“怎会。大约是水土不服罢。”
又道,“劳驾,大师兄可否帮我倒一杯水?”
周敛心说你放肆,竟然敢命令我。耳朵却被他这与平常大不相同的,沙哑的声音弄得酥了一下,一瞬间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倒了杯水。沈梧喝得不快,慢慢地润着几乎要冒烟的嗓子。
周敛无事可做,又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喝水——那未免有点傻——遂改为盯着沈梧的脸。这一看就发现这个小崽子的样貌的确还算过得去,这么多年过去也没长残,反而像是比小时候还要更好看了些,顶着这么一副憔悴的尊容,居然也能让他周敛瞧出几分美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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