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无比温柔慈祥的母亲沉默了,她低下头用着满含矛盾的眼睛望着叫了她六年“阿娘”的孩子。她没有回答他。
孩子总是格外的敏感而脆弱的。小小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泪不知不觉流满了一整张脸。他无措害怕着,哽咽道:“阿娘......呃......是不是迟儿不乖,惹阿娘生气了。迟儿......呃......不会了,迟儿以后都不会了。迟儿乖乖听话,迟儿以后什么都听阿娘的。阿娘你好起来好不好,只要......呃......只要阿娘好起来,迟儿再也不跟大哥吵架了......”
他哭也只是小声的,默默的流着眼泪。他下意识的收敛声音,不吵不闹,只是止不住眼角滑下的泪水。别人家的孩子,说是哇哇大哭满地打滚,没有两滴眼泪便有哪个人心疼的抱起来,哄着抱着宠爱着。此刻,他满面的泪水,却不敢泄露一丝哭声。你看,孩子就是这么敏感,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明白。比如,他知道不论他哭得多么凄惨可怜,都不会有人抱起他说,万事依你。
他的眼泪不过得来母亲的一声叹气。
“殷迟,你若不姓殷该当多好......咳......咳咳......”她将帕子压在唇上咳嗽了两声,平日里温柔的声音竟成了殷迟十多年忘不掉的梦魇。
温婉的声音似是因病重带了三分不甘五分无情,“滴水恩,涌泉报。我不需你涌泉报恩情。只是你今日所说的话......咳......日后自己记得......莫与进儿相争......你且答应我,日后莫与进儿相争。”
阿娘,阿娘,迟儿不争,迟儿不与大哥争。只要你在,迟儿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诗书笔墨弓箭玩具,只要大哥要的他尽管都拿去。迟儿只要阿娘,迟儿要阿娘就够了。阿娘,迟儿想比大哥好比大哥优秀,阿娘就能多看看迟儿了。可如果,如果阿娘不开心,那迟儿听阿娘。阿娘,你醒醒,你看看迟儿啊。阿娘......
“阿娘......”一滴泪水渗眼角,还来不及滑落便被枕头收走,不留痕迹。
阿娘,他们都说您偏心,您太宠我了。大哥习字的时候,我满府的爬树捉鸟您都不会管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大哥嫉妒的目光。他却不晓得,我有多羡慕有阿娘坐在身旁的他。大哥一日少练了一张书帖,您拿戒尺打红了他的手掌心。我一日烧了《千字文》,您端了一盘桂花糕放到我面前。
阿娘,您是官家小姐,温柔娴淑宽容大度,容不得他人说您一句不好。在所有人的面前您都是端庄优雅的,您总要逼着自己做到别人的哑口无言。于是我也以为我的阿娘是偏着我的。大哥会的我想会,大哥不会的我也要会,这样我样样都比他好,阿娘您会不会也觉得骄傲,您会不会将目光更多的放在我身上。您,不会。
阿娘,您说有恩终需报。可有一个人,他于我有恩,却不要我报。我思来想去好几月,反反复复琢磨又思量,才蓦然发现那个不是求贤若渴,只是想要我好。
一个陌生人,我才见了他一面的陌生人。他希望我仔细思量,莫负满腔抱负年少时光。
阿娘,我今年二十二岁。
您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一个善人,大善人。您善待我,善待着府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您足够公平足够公正,您乐善好施,您是那些人口中的活菩萨女善人。
您不恨我不迁怒于我,殷家公子该是怎么样的,您就给我什么样的,甚至于更多。大哥与二姐有的,我都有。您给他们做衣裳,总不忘我的那一份。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您甚至还给了我一个母亲。
只是,有一个人,他看着冷漠无情极了。一双眼睛澄净的像是千年寒冰万年雪,说话的声音无情无绪清冷而淡漠。你以为他城府深重,你以为他冷漠无情,你以为他心存算计,你以为他攻于功利。可他都不是。
我以为,他所作所为为的是要收服我替他卖命。可三月思量,他四处奔忙竟一面未见我,什么暗示明示,什么威胁邀请统统没有。他似乎真的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路边的一只小猫小狗,所以伸出手来拉上一把。不带恶意也没有任何的目的。
阿娘。今年的天不好,我总觉得秋天要下好大的雨,该涝了。我想出建康,我想去瞧一瞧。您不知道,一场洪涝要死好多人。您不知道现在皇帝昏庸,左右两相结党营私争来斗去,边境匈奴、羯、鲜卑、氐、羌五国虎视眈眈。
我明知道国运渐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阿娘,您不要我与他争。我不争。您说若不姓殷该多好,我也想,我若不姓殷......我若不姓殷,此刻我便赴万里疆场,再不回来。
阿娘啊,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被缚在笼子里,挣扎求存。有的人日渐麻木,有的人不死不休,有的人疲惫不堪郁结成疾。您是我的笼子上最沉重的一把锁,我以为我麻木了,可那个人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火种。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从这令人窒息的笼子里爬出来,套到另一个笼子里。
都是笼子,都是逃不开的。我又何必费尽功夫打开锁,被一个笼子死死套住。这殷府是笼子,他说的江山天下不过是个比殷府听起来更气派的些的笼子罢了。
阿娘。我有些累,不想挣扎了。我习惯了,不想改了。我不想白费功夫,最后一场空空。
阿娘......您啊,大概会喜欢我这样的选择吧。
三更刚过,殷迟抹了把脸,提着一坛酒上了房顶。恰恰好被切了一半的白月饼挂在天上,撒下蒙蒙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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