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的孩子最喜欢指点江山,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掩。子修从别的地方尽可能多得打听子桑予的一点一滴,他那么好,了解得越多,他就发现这个人越好。
好到他根本没有办法放下。
京城初冬的时候就覆上了大雪,子修在云海没有见过雪,新奇之余又觉得悲凉。他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冻得脸色苍白,头发上肩膀上都落满了雪花,有融化了的浸湿衣裳,向皮肤传去一阵凉意。
伯卿先生在子修的照顾下已经好了不少,见子修这样子皱紧了眉头:“你这么不注意自己身子,病了指望我这个病老头来照顾你吗?”
子修有些疲惫地笑了下:“我身子好。”
伯卿先生看着子修牵强的这样子,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年龄也不小了,不如我找人做媒觅觅良人吧。别到时候落到我这地步,老来凄凉,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老头子可能就要冻死街头了。”
“先生德高望重,一定会长命百岁。纵然一生未娶,但桃李满天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伯卿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是不是惦记那家姑娘?”
“我……”子修张了张口,憋闷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但他看着伯卿已经苍老的面庞,默默把嘴闭紧了。
知道伯卿脸上的关切散尽了,他才说:“我没有。”
往年春节,他都是在云海中热热闹闹地和师父师兄弟们一块儿过的。到了今年竟然形单影只,幸好有个孤家寡人的伯卿先生相伴。
伯卿先生写了春联,子修特地挂上了红灯笼。两人煮了清酒,难得起了兴致吟诗作对。
子修喝得有点儿多,最后醉醺醺地抱着伯卿先生咕哝:“我真的好想你……”他到底是个江湖中人,不是个正经的教书先生。伯卿先生蓦然听到他这样的话还呆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子修怕是想起了自己心里沉甸甸放着的那个人。
问世间请问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醉意上了头,子修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火堆,喃喃地说:“阿予……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你觉得我龌龊吗?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跑得离你远远的。你,也会想我吗?”
伯卿本想劝慰一下子修,却猛然听他说:“我已经还俗了……但我们却还是不能在一起……我是男人,我为什么是男人呢?”
伯卿伸到子修面前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子修还在呢喃着什么,他却听得有些模糊。但他知道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个孩子有龙阳之癖,他曾经是个和尚,为了那个男人还俗,还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是老顽固,但对龙阳也不甚了解。他年轻时一心扑在朝政上,满腔热血地想要干出一番丰功伟绩,但朝廷哪里是他这样一股清流能呆的地方。年龄大了,身子乏了,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拼搏了。当他终于想要好好安家过日之时,却发现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自己也懒得找人兴家了。
这一孤苦,就是一生。
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也曾羡慕夫妻相守的人。也许情感之间,和性别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人生中不顺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能遇见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已经实属不易了,就这样还要因为这些身外浮名放弃自己所爱……这真的,值得吗?
等伯卿回过神来之时,子修已经抱着酒罐睡着了。他来京城后消瘦了不少,面上还带着些稚气,肩上却已经担着这么多了。
他把子修拍醒,让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床上睡去。
第二天子修醒来的时候,脑子抽筋一样的疼。他对昨夜的事情记得不太真切,但隐约记得自己说了不少不该说的。伯卿先生听到了……会不会让他趁新学期开始前离开学堂?
接下来几天他都观察着伯卿先生的反应,但日子还是照样过,伯卿先生对他的态度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如果非得说有的话,就是对他更慈祥了。
新开学的时候已经初春了,子修被伯卿先生强迫着裹得厚了不少。他忍不住想起了圆悟大师,只是他春节前写给圆悟大师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
也许圆悟大师真的把他当成不相干的人了吧,丢了云海的脸不说,还把云海的风气弄得一团糟。
不过不论怎样,他现在的生活还是得继续。学生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朝廷大事,子修没有打断他们。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比先生给他们灌输一些古板道理要好很多。
直到他听见有一个学生说:“你们知道吗?子桑家二公子押送的货物是送到京城给朝廷呢。”
第六十八章 双子篇(六)
京城的春天来得实在是太漫长,子修自从那天听到子桑予的消息后,就一直都挂念着。
如今已经半月有余,子桑予大概很快就会步入京城境内了吧。到时候自己该不该再去看他一眼呢?就只是远远地独自看他一眼就好了。
有个刚入学的学生跑过来,扑在他的膝上。这个学生是被伯卿先生捡回来的孤儿,看上去聪明伶俐,算是养在了私塾中。
子惠仰着头看子修:“先生在想什么呢?”
子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在想江南的竹子,现在已经开始拔节了吧。”就像最初见到子桑予的那片竹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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