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虽涉世未深,却并不愚钝,心思亦比一般人要敏锐圆活,有时候晏欺不愿说的事情,他顺着蛛丝马迹便能渐渐摸到原因。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他一语正中核心,几近将事情的真相猜对了大半。可是,偏还有那么一小部分隐匿在晏欺深渊一般望不见底的心里,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晏欺的眼睛虽是闭着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含糊。有些话他不情愿说,却也更不想将自己的小徒弟放在一边,永远干晾着。
“我将你护在敛水竹林整整十六年,自然有其必要的原因……而你体质特殊,只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说,“江湖路漫长而又凶险,终究不是你能一步踏平的。小矛,听为师一句劝,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该解决的,是时候我定会给你一个完整的答案,在此之前……”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哽咽似的,声线的一点点弱了下去:“在此之前,求你听我的话,乖乖回去待着,好吗?”
晏欺此生纵横江湖多年,剑下怨魂亡灵亦是无数,何时又会低声下气地对他人用上一个“求”字?
他本是一副目空一切,放纵不羁的乖戾性子,却唯独在自己呵护多年的小徒弟面前,轻而易举地服了软。
——而对方偏偏还不吃这一套。
薛岚因这回是铁了心要问出个水落石出,此刻歪歪扭扭地跪在晏欺的枕头边上,就差一点能把他整个儿从被子里挖出来,从头盘问到脚。
薛岚因道:“师父,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比起受伤带来的疼痛,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过去、未来,甚至对自己的名字都毫无把握,这才是真正虚无缥缈的痛苦。”
晏欺:“……”
见对方又是一阵沉默,薛岚因自他床边小心退开了一些,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莫复丘曾唤过我一声‘尔矜’,还说什么……我果然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后来我实在不大清醒,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没听多少进去……而白乌族来的云姑娘也说过,觉得我长得很像她一位故人……师父,这些事情,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的,我看得到也听得到,可他们在提起的时候,我总是一头雾水。这样的感觉,实在是……”
“……薛小矛,你懂什么是真的痛苦吗?”晏欺打断他,忽然很是突兀地问道。
薛岚因一脸茫然道:“啊?”
话音未落,晏欺纤长有力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隔空捏上了他的下巴:“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是因为它们于你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极端痛苦的经历只会留给你愈发糟糕的回忆,又何必执着于将它再次找回呢?”
晏欺的手劲一向把握得很稳,而这一回,却显而易见的有些不分轻重。薛岚因被他扣得整个下颌都在发麻,一时之间,竟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薛小矛,我将你捧在手心里护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听那姓莫的废物瘸子胡乱叫唤的。”晏欺那双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目光流转之间,竟平白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在内,“你若是信不过我,那只当我今天说的都是废话,大可不用听进去——往后你爱去哪,要听谁的,我也不会再管。”
说罢,那用力过度的指节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顺势一把掀下头顶搭了一半的床帐,将跪在床沿的薛岚因给生生阻隔在了外面,饶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薛岚因本人则呆若木鸡地在他枕边僵立了片刻,渐渐失去了再继续往下探究的勇气。
他低头木木地扫了晏欺一眼,迟疑一阵,许是尴尬得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索性扶着床头站起身来,缓缓退出了房间。
薛岚因推门出去的时候,云遮欢正独自一人抱臂站在走廊的边缘。许是将方才谈话的内容听了个一字不漏,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照明灯似的朝他脸上斜睨着,恨不得将他给活生生扒掉一层皮。
“说了让你别去了,怎么样?惹你师父生气了吧!”云遮欢无可奈何道,“我有时候真挺佩服你的胆量,路往哪边歪你就往哪儿走,反正横竖都是要倒大霉的,你反正是一点也不怕。”
薛岚因刚在屋里让他师父叮了一头的包,这会儿正郁闷着呢,让她这么一说,又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连连对她调侃着说道:“不错啊云姑娘,汉话说得越来越顺溜了。”
他这心大又忘事的德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前脚还丧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后脚那一双桃花眼便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笑意盈盈的,直把云遮欢唬得愣了神,慌忙探手拂上他的额际道:“没事吧薛公子,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莫不是晏先生把你凶傻了?”
薛岚因心道,凶那倒是没有凶,他家师父一向都是很温柔的——不过,他觉得自己离被逐出师门也不远了,或者说某种意义上,师父已经不打算要他了。
蓦然想起方才晏欺说的那一番话语,薛岚因总算是笑不出来了,扬起的唇角一点点地垮了下去,转而拂上一层密布的阴云。
云遮欢知他必然是受了委屈,偏又想要强打精神,结果到头来弄巧成拙,反是愈发骇得情绪低落。她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干脆搭了一只手臂在他肩膀上,朝外轻轻拉扯道:“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反正从枕也还没回来,咱们便出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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