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渝搭上外衣的手一顿,他好像做过这样的动作,脱下外衣,盖在发焦的躯体之上。他微微抬头,不远处的玉衡阁如旧,长生树微扬的枝条,滑稽满身的红丝带,与这满路焦土相比,一切岁月静好。
季渝忽感茫然,他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又觉得眼前一切不是真。
风过窗铃响,玉衡阁内悄然走出来一人,红衣烈烈,面容带笑,他问:“师兄,你站在那作甚?”
季渝眉头一蹙,询问道:“红红?”
‘沈温红’道:“你今日回来晚了些,我等你许久。”
“等我?”季渝喃喃道,红衣人从玉衡阁上下来,走过一地焦土,他仿佛没看到这满地的狼藉,眼里一切如旧,温情又惬然。季渝听得到布履踩在焦土上微微声响,闻得见满山路的焦味,红衣人每走一步,踩裂枯枝的声音便在脑海里回响一声。
不是这样。
‘沈温红’走到季渝跟前,眉眼弯弯,莫名地与那双焦躯上的眼睛重合。他拉起季渝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季渝茫然问:“你怎么会在这?”
‘沈温红’回头,笑道:“我怎么不在这?师兄说说,我该去哪?”
季渝不确定,“我们不在这里,天也没这么亮……”玉衡阁后天光堂堂,云海微动,万里晴空。
‘沈温红’拉不动他,“师兄,你别是走火入魔了。”
季渝总觉得很奇怪,他从头到尾打量了沈温红,人还是他记忆里的人,少年模样,肆意又无畏。可季渝觉得不真实,他回过头去看他刚刚站的地方,满地焦土成了盛开一路的玉衡海棠,夜空成了晴空,繁星变游云,那烧焦的小儿身躯早已不在,山路到底,空无一人。
“我没有,方才我……”季渝话刚说出口,戛然而止,他看向沈温红,黑发少年,一身红衣惹眼灼人。可不是这样,他脑海中跃过的模样,是白发妖瞳,额生妖角,不张扬,安安静静的模样。
‘沈温红’道:“你方才怎了?”
季渝一抬手,‘沈温红’的左手牵着他,可那手上肌肤白皙,指间剑茧。季渝颤声道:“你的手……”
‘沈温红’不知情地笑了两声,反问道:“我的手怎么了?师兄莫是糊涂了。”
季渝放下手,将他的手别开。‘沈温红’蹙眉道:“师兄是怎么了,今日练剑回来,尽说些胡话。”
“天黑了。”季渝道,“也下雨了。”
‘沈温红’强硬地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去阁内,让师伯看看,你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那只手坚定有力,与肌肤相接处柔软自然,而非硬如白骨,用力如桎梏。
不是这样。
季渝茫然地想着,并非万里晴空,他所见到的一切,不如眼前美好。他的红红不再是少年,他们也未曾再一起练剑。天虚剑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好像一直在逆流里分离,再相见,都是面目全非。
撕开的天洞很快的密合,方才的煌溟与瘟女不知去向。沈温红微微低头,脚下的魔气消散,他自由地走在这荒芜的西府桥上。
花醉剑尖着地,划过地上尘土。沈温红红衣裂开几口子,左手衣袖几乎碎裂,露出满是白骨的左手一臂,他肩胛处依稀可见红肉,是从未愈合的伤口。他如常地握着花醉伞伞身,丝毫不在意那露出来的惨败身躯。
天有闷雷,野鬼哀嚎。森森阴风从桥的另一边吹来,将他额间的碎发吹开,却未能使他清明。沈温红心很重,他想要从这里出去,与梦魇战个三天三夜,而非被困于此一隅之地,见萧瑟风景,割旧日伤痕。
他在乎过妖身,但也只是在乎过。
傀儡身毁那日,他于太古魔渊之下,感受着神魂反噬之苦。修炼至他这境界,早就脱离凡胎,可那日之痛,却让他想起千年前道体崩毁时的痛苦,人本该只有一条命,可他觉得,他一直在作践自己,死去活来,从不放过。
傀儡身因凤凰火而毁时,他一下子就懵了,好不容易得一躯体找到了人,可怎么就落得如此地步,他怎能甘心。魔渊之下除了霜寒,不见他人,他想过夺舍,想过无数种方法,想要出去,想要去见那个人。可荒无人烟的极深之渊,他要去哪里找更自由的身躯,这一封印,将他困住,除了霜寒能接近他,又有谁能越过季渝的封印走进来。
哪怕修为至普僧,也只能站在封印外与他说说话。他身周除了一堆烂石头,几根枯草,再无他物。可他莫名地,就想起了药田之中,那小老儿的玩笑话,你可知道世间极白的药草是何物?
长于尸骨之上的寒骨草。
于是,他动了歪念。尸骨是骨,人骨也是骨。他将自己的左手食指上的肉剥开,忍着十指连心的痛,将肉割下,露出红白相间的骨头。他对自己狠惯了,万念俱灰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剥肉取骨,再以同生境修士的身份赋灵,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孤勇无畏地,用自己的骨头赋灵造妖。
直至一株弱小的药草,生于他的指上,苍白剔透,弱小如斯。
魔气灌溉,夺舍其身。
当霜寒压着他手怒问他时,问他是不是疯了。沈温红说不出话,却也不觉得难过,而是感到欣喜,他又能从此地出去,又能再去寻找他的师兄,只这一次,他要好好地守住这得来不易的躯体,与师兄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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