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虬髯客随手丢了一块碎子儿,酒保看仔细了,忙不迭道:“多谢客官,客官阔绰,将来必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虬髯客却不买账,只沉声问道:“对面那家店怎么回事?一下午都没见开门。”
顺着虬髯客目光看去,酒保定睛对门铺子:“噢!九畹啊,客官您眼儿可尖,一眼看上的就是大店。”
虬髯客皱眉:“怎么说?”
“客官我看您像是外地来的,不懂门道不要紧,小的给您讲清楚便……”酒保摇头晃脑,冷不及瞥见虬髯客面露不耐的阴鸷,吓得立即转入正题,“这铺子掌柜姓丘,我们叫他丘老板,上月他蒙圣上恩典,受命替织造局经营买卖,俗称皇商。丘老板忙大事去了,这店里一星半点儿生意,哪入得了他法眼。”
虬髯客没多说,径自下楼去了,酒保边收拾碟碗边嘟囔:“一顿两斤牛肉,真能吃。”
虬髯客踏出店门,就见百姓纷纷往两旁聚集,腾出街心。顺着人群眺望的方向看去,远远见一拨人马走来,越靠近时,只闻哀嚎喧天。虬髯客略一忖度,退出人群,在一处屋檐阴影下静默伫立。
与平日所见丧葬队不同,眼下这拨全由甲士组成,最前一左一右开路先锋,手执火把,光芒窜跳,照亮其后一戍卒持竿高举的铭旌,上书:
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
虬髯客眯眼看仔细了,四下打量,见行军甲士神情哀痛,道旁百姓目随灵柩,俱是无暇他顾。虬髯客稍稍松气,收回作势欲退的右脚,就在转身时,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一女子也站在同一屋檐,目色幽幽,竟直愣愣看向自己。
一阵火光潋滟,照亮阴翳中女子的脸,虬髯客不由张嘴,结舌吞吐:
“殷……殷姨娘?”
第31章 高处不胜寒②
时过境迁,殷姨娘高挑清瘦不减,只是眼窝下陷,透出沧桑之态。与虬髯客对视稍息,殷姨娘转身没入身后弄堂。
虬髯客尾随其后,穿过几条深巷,只觉得走了一个‘口’字,才绕进一处建筑,殷姨娘开门而入。借着月色,虬髯客见两侧置架满满当当,正猜着是一处仓库,烛火恰好两起,映出架上层叠如织的锦缎,虬髯客问道:“这是?”
“九畹库房。”
难怪。
殷姨娘举着灯台走过来,在男人跟前的方桌上放了,也不坐下,语带讥笑:“不愧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沈爷。你好大胆子,灵枢跟前过,还能若无其事跟熟人打招呼。”
沈越却答非所问:“你还跟着阿鲤?”
闻言,殷姨娘错愕,旋即嗤笑:“阿鲤?噢,沈爷怕找错人了。这里只有丘老板。”
“好,寻壑一直带你在身边?”
“哟,沈爷真是变了。”
“?”
殷姨娘踢出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要换从前,谁人要这样跟沈爷说话,沈爷还不立刻治了他。”见沈越没反应,殷姨娘稍稍收了戏谑神态,但语声仍带讽刺,“我一个妇道人家,离了男人怎生独活。自然是仰赖丘老板鼻息。倒是沈爷,仗打得这么漂亮,高官厚禄不要,假扮死人潜逃回京,不知这当中缘故?”
沈越落座,斟了一杯冷茶,自顾自灌下,末了,拿袖子一擦络腮胡上沾着的水珠,轻描淡写开口:“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姑苏沈府已是前车之鉴,我既有其他活法,这人前显贵,不要也罢。”
殷姨娘不屑:“活法?我倒好奇了,究竟是什么好处,叫沈爷连锦衣纨绔都甘心舍了?”
沈越没有立即作答,倒是笑得苦涩,待出声时,嗓音已然沙哑:“我说是阿鲤,你信不……”
“哈哈哈……”殷姨娘像是听了天大笑话,笑到直不起腰,“沈爷这玩笑开得也忒大了。暂不论丘公子当年在沈府身居下贱,就说沈府倒台,丘公子算是间接推手。沈爷动刑时,没要了丘公子小命,已是手下留情,怎还有为他舍弃身价地位之说。”
沈越只捉住重点不放:“对他动刑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
“沈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别忘了,我乃杏林出身,丘公子身上的伤如何得来,我一看便知。再问问他此前经历,要推知是何人所致,不难。”殷姨娘也倒了盏茶水润口,才说下去,“不过,我唯一一点不明白的是,丘公子缘何叮嘱我切莫声张,连引章那丫头,都让他给瞒了。”
确实是阿鲤的风格。背后做了什么,阿鲤若不愿说,就是严刑拷打,他也不会漏半个子儿,尤其……做了好事。想到这里,沈越苦笑:“看来阿鲤什么也没告诉你。”
殷姨娘却对此置若罔闻:“他做了什么有何要紧。我当年三言两语挑拨,你就疑他了。而今要再来个人说上两句,你还不是跟人翻脸,不过这次,丘公子可不是当年任你宰割的沈鲤了。”
沈越摇头:“你若知道他背后给沈家、给我做的事,便会信我此生再不疑他。”
殷姨娘总算听进去:“噢,你倒说说,他做了什么?”
沈越踌躇未几,才开口:“沈府被抄没那时,阿鲤托子翀,即当朝丞相,托他暗中周济,当时沈府家财散尽,借此外力,才得以保住气脉。至于我,充军西北时,孙将军受子翀嘱托,也多有照顾,才有日后了出头。”话到此处,沈越仰头灌下一盅冷茶,继而叹道,“哎,只要邬党上台,沈府就不会有容身之地。阿鲤投靠邬敬,也是当时受我所迫……我怎就全数迁怒到他身上……”言语至此,沈越喉间的哽咽凝噎,竟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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