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杰里米打了个昏昏沉沉的酒嗝,趁着被辣劲冲击的头脑还算清醒,继续在本子上写道,“出于私心,我让哥哥剜出了他的另一只眼睛……”
第53章 哥哥(下)
——这个世界恐怕并没我想象得那么好。
我记得当时听哥哥说这句话时自己有多震惊,明明是句轻描淡写的大实话,但我就是感到了恐惧,跟天塌了一样。
在哥哥失去那两只明亮的眼睛后,我就察觉到他变了,不止是行动上的木讷迟钝,更像是种源自内心的衰朽。我从小就有些该死的运气,哥哥的眼球破碎了,却意外被另一位有权有势的老爷看中,经常叫哥哥去他的避暑庄园。
于是我的腿便幸运地逃过一劫。
不过在我看来,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想一想,每天只要做些遛狗、聊天的闲事,就能拿回那么多金币和礼物,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哩。我倒是想去,但大老爷不稀罕我,他就喜欢哥哥。哥哥又漂亮,又温和,没有人不喜欢他。
一开始哥哥从大老爷的庄园回来并无异样,只干巴巴地跟我和妈妈聊些琐事。他每次都能带回些精致好吃的点心,因此我每天傍晚都盼着能看到哥哥从那辆马车走下的身影,然后扶着他一起回家。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傻兮兮地笑。菲琳被一伙人领走,说要把她带到其他亲人身边。菲琳走那天,双眼失明的哥哥摸索着树枝艰难前行,最终在马车的绝尘声里垂头抽泣。失去菲琳的哥哥愈发沉默寡言,偶尔坐在院子里,将双手伸向半空,最终也只是默然放下,紧紧环抱住自己。
那时我猜他在大老爷的庄园里并不快乐,有人欺负他么?有人嘲笑他么?直到有一天,哥哥从马车走下来,忽然一头栽倒在地,溅了满身污泥。我去扶他,他尖叫着甩开我,向着茫茫黑夜跑了几步,再度跌倒在泥地里,呜呜哭泣。他无法流出眼泪,但呜咽声却比谁都骇人,仿佛心被撕碎了一样。
我被他吓坏了,跟着哭了起来。我们一起哭了很久,哥哥才止住声音,摇摇晃晃地起身,继续步履蹒跚地向前走。
宛如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妈妈的摔打声和继父的吼叫声。当我赤脚跑到另一间屋子,我那狗养的继父正把哥哥一巴掌扇倒在地。我奔过去,咬了继父的手一口,把浑身抽搐的哥哥扶回了床上。
我记得哥哥哑声道,“杰里米……麻烦你替我接一桶热水,好么……我想洗……洗一洗……”
我猛地点头,跑去仓库取出了家里唯一的木桶,接了足够的温水,随即惶恐不安地看哥哥迟缓地躺进去,就像躺入一只死寂的棺木。
哥哥最初还把头倚在桶沿,我打着盹,再一睁眼,却发现哥哥没了!我哇地大喊出声,扑到木桶边,看哥哥整个身子沉在桶底,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我哭了,把软绵绵的哥哥扶起来,抱着他湿漉漉的身体痛哭流涕。
然后,哥哥突然有了声音,尽管那干瘪的声线犹如木偶的梦呓,“活……活……”
我没搞懂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我的继父和妈妈是亲自把哥哥送到马车旁的。继父揪着哥哥的衣领,而哥哥面色灰败,憔悴瘦弱,看上去就像只遍体鳞伤的灰鸟。一晚上的功夫让他的背影从一个温和的男孩完全变成了迟钝的老人。这种可怕而奇怪的日子持续了三天,随后大老爷的仆从来到我家,跟继父妈妈商量要将哥哥买下的事,并付了一部分丰厚的定金。
然后,第四天的清晨,哥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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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那些老爷的佩剑走狗嚷道。
然后是我妈妈的哀求声,“唉哟,各位大人,我儿子顽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会找到他的,请您们再宽限几天吧!”
“顽皮?该不会跑了吧?!”
“不会,不会的!”
我妈妈跪在走狗面前恳求,那些人不信她的话,便派几人进屋里搜寻。这些训练有素的走狗戳烂了床褥枕巾,砸碎了我们的水缸木桶,终于在一只陶罐内发现了哥哥留下的纸条。他们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大吵大叫,几乎将我们的屋顶掀翻。
“该死的婆娘!看看你那好儿子写了些什么玩意儿?!那小崽子跑啦!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妈妈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却吓得不敢拒绝,只能哆哆嗦嗦地捧起那张纸,两只眼珠子蹿得要晕过去似的。在那些走狗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她又崩溃般地哭起来啦,说的无非是些“请您们原谅”、“我们会找到他”的话。
我觉得妈妈说得是废话,显然那几个走狗也这么认为,于是他们把我和妈妈暴打了一顿。我们母子两个抱在一起大哭,让走狗们心烦了,便用更沉重的拳头让我们闭嘴。
我哭着叫哥哥,不是因为别的,大概是习惯。但哥哥没有回来,我的混蛋继父回来了。他刚拿着那笔钱出去快活了一番,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踏进门,看到我和妈妈的惨状,当即跳脚大骂起来,抡着酒瓶就要打走狗。
那是我觉得他最像父亲的一刻,然后他的胸前就插了把剑,鲜血染红了衣襟。继父倒在地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像狗,却无法像狗那样大叫。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咽气了,比一个娃娃还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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