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起诗琴,调好音,漫不经心地抚过那一排冰冷的琴弦。它们在月光下反射着清亮的微光,如在指尖跳跃的星子。斫骨刀里成千上万的亡魂还在我脚边嗡鸣不休,我凝视着月亮,甚至连思考都不必,清澈的乐音直接从我的指下流泻而出,就像一个失散多年的故友,已经融入我的灵魂一般鲜活刻骨。
“若生仅是一场梦,那么死亡可是长眠一场?
幸福的场景可是如幻影逝去?
瞬间的欢乐消失如烟云过眼……
我望着属于弑君者的每一寸土地,望着每个暗夜中对我纠缠不休的冤魂,几乎都要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只要拥有一把诗琴,就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男孩。
“多奇怪啊,人在世上要流浪,
要度过悲惨的一生,却不能抛弃一路的坎坷,
也不敢大胆地想一想,
将来的死呵,只是从梦中醒来……”(注:叶芝《关于死亡》)
我抚动着琴弦,低声吟唱着诗与乐曲。我的兜帽被夜风吹下,烈焰般的红发在空中四散飞舞,它们亲吻着我的面颊、眼睛和嘴唇,在我心头仿徨游荡。我听到嫩芽出土的轻吟,玫瑰绽放的蜜语,星云游动的呼啸,以及热恋中情人的心跳。它们在我的手指间如泣如诉地咏叹,在我这双长满厚茧、沾满鲜血的手之下,仿若初生一般溢满陌生而喜悦的泪。这就是我曾珍视的全部,在这片浩瀚无垠、广袤幽寂的天地之间,让我唯一得以忘掉自己灵魂的一隅,就藏在这架破旧的竖琴之中。
已然忘却的记忆驱使我阖上眼眸。我唱道:
“你说你喜欢雨,
但你在下雨的时候打伞;
你说你喜欢太阳,
但是你在阳光明媚的时候,
却躲在阴凉的地方;
你说你喜欢风,
但是你在刮风的时候,
却关上了窗户。
这就是为什么……”(注:莎士比亚《存疑》)
一个轻柔的唱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会害怕你说,你也喜欢我。”
我的手指停滞在颤栗的琴弦上,头脑闪过片刻的空白。我回过身,看向身后的人。洋桃站在不远处,披着一件黑色披风,上面绣着的孔雀羽就像一只只妖异斑斓的眼睛。她穿着深蓝色的绸裙,腰间缀着珍珠网带,像一颗颗垂落的晶莹泪滴。她望着夜空,似乎很久才从那种沉醉般的迷离苏醒,看见坐在前方的我,面颊红扑扑地说,“哦,真抱歉,先生。我……我无意打扰您的弹奏。”
我淡淡笑道,“没关系,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不回屋休息呢?”
“我不想回去,那个房间太污浊了。”她走上前,不顾我是个邋遢的流浪汉,毫无架子地坐到我身边。“又闷又污浊,黑德让侍从放了一堆玫瑰花在里面,熏得刺鼻。”
我笑了起来。她看见我怀中的里拉琴,道,“您的琴艺实在是太精湛了,先生,能再为我弹一曲么?”
我不想弹,但我却说,“好的,亲爱的公主,您想听什么?”
“就刚才那一首。”她低声道,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我会害怕你说,你也喜欢我’。我能提一个任性的要求么……我希望能在这个夜晚将这首诗唱完,不知能否请您,为我伴奏?”
于是我拨动了琴弦,仰望着星空,聆听她的歌声。她的歌声并不悦耳,还夹杂了些许含混沙哑的哼吟。我顺着她的发音调整音节,几乎把原来的旋律改头换面。
一曲终了。我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她低垂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呜咽。我沉声道,“别这样,公主,让其他人看到会引起误会的。”
“抱歉……您弹得太好啦,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过去。”洋桃公主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这么美妙的琴声了。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您,大概我会过得更快活些。”
我才不想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心里想着,嘴上道,“难道尊贵的您也会有什么伤心事么,公主?我以为那是无家可归和举世无亲的人的特权哩。”
“没什么……”洋桃垂下头,我看到她在月光下泛红的面颊,“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公主。”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怯怯地对我说,“拜托您,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么?”
“我不会说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了么?”
“啊……其实都是一些小事。”她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忸怩,“虽然他已经死去了,但在我心里,他仍像过去那般英俊温柔。曾经我认为他傲慢又自私,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有一颗比谁都浪漫纤细的心,我不该对他抱有偏见,平白浪费了那么多与他相处的时光……”
我感到有什么在我心底碎裂了。我冷漠地叹道,“哦,真是令人难过。”
“我不该说太多关于他的事,尤其……”
“对着我一个陌生人,在婚礼前夕。”我道,“您说的没错,公主。”
我们彼此陷入沉默。我凝视着远方,洋桃在我身边轻声道,“真高兴遇见您,先生。我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我扯起嘴角,手指滑出一段戏谑的音符,“罗。”
“哦,罗先生。”她期待地看着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很快要结婚了,我想请您作我婚礼的乐师指挥,我会付相应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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