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轩,”许明世道:“我都没跟你说过我的事。”
“什么事?”柳延问。
“我以前也有个喜欢的人。”许明世说。
大约是阳光太好,也或许是同病相怜,许明世大方地将心头深埋的yīn霾拿出来,曝与光天化日之下,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许明世甚至回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哪一朝,哪一天。
只记得,那是个yīn雨连绵的夜晚,他还年轻着,虽不再气盛,却年少依旧。那时他听闻某处村庄有妖孽作祟,祸害人畜,以为是什么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便打理了许多法器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地方,却逮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jīng。
被他抓住时,兔子jīng抱着一根咬了半截的萝卜,在破旧的农舍里躲雨,躲到呼呼大睡。
许明世说着对柳延笑道:“当年是你告诉我,妖jīng不全是坏的,人也未必全是好的。所以我便留了它一命。”
“然后呢?”
然后那兔子jīng就跟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那是一个长着一双兔牙的美丽姑娘。羞怯而胆小,稍微有点风chuī草动,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瑟瑟发抖。她知道自己是妖,道士是降妖的人,本该水火不相容的对立着,这只兔子jīng却因为他的手下留情,而对他有了依恋的心态。一开始只是远远的跟着,走一步停两步,慢慢的兔子jīng发现前面远远走着的人,会在吃饭时给她留下两个素包子,住店时给她多要一间房,便越走越近了。
直到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前行。
年轻的许明世带着这只小妖jīng,一路上扶危救困,降妖除魔,因而很多人都知道,青云山有一许姓道士,少年英侠。也都知道,这道士身旁,有一如花美眷。
许明世说到这里顿住了,停了一下,似乎有了许多伤感。
“直到那一天,师门传讯让我们赶回去。那时我正带着她在荒郊野林里走了两天,山头有一只黑熊jīng……”许明世缓缓道:“我让她下山在客栈里等我,我回师门一趟,去去就回。”
柳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生命处处都充满了意外,有惊喜的,也有悲哀的。显而易见,许明世遭遇的这场意外是后者。
山林多雨,那天也是下着瓢泼大雨,许明世嘱咐完就匆匆离去,小兔子jīng躲在芭蕉叶下面,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他一起回师门。她只是妖。或许连妖都不是,妖都是神通广大的,她只是个jīng怪,修炼五百年才学会变成人的模样,道行更是低微,一路上帮不上许明世任何忙,甚至在有时候,成为这个人的累赘。
白兔jīng撑着芭蕉叶当做伞,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往山下走。芭蕉叶太小而她的身体太大,童心未泯的白兔化作了原形,用自己低浅的法力将芭蕉叶浮在上方遮风挡雨。
风太大,雨水斜杀而入,湿了毛皮的兔子散出动物的腥臊味,引来了山头那只黑熊。
五天后许明世从师门赶回,四处寻遍也没找到本应在客栈等待他的女孩,他转身去了那座孤岭,抱着一种希望jiāo织着绝望的心情四处寻觅,最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污秽不堪的一团兔尸。雪白的毛皮被泥土和血液沾染成一种浑浊不清的颜色,被开膛破肚取走内丹的小小身子,爬满了蠕动的蛆虫,蚊蝇肆nüè声不绝于耳。
手心里面目全非的身子,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仿佛在等着谁。
低下头,许明世望着自己的双手,枯老而蜡huáng,明明光yīn流走,早已物是人非,他却依然感觉得到那团腐尸捧在手心里时的痛彻心扉。
肩头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许明世抬起脸来,不知不觉已经泪盈与眶。
“沈清轩,你虽受苦颇多,却至始至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许明世喃喃道:“不像我,等她没了才知道,原来我喜欢她。”
柳延嗽了一声,明明日头正盛,风和日丽的好时节,却无端难过难遏。
许久后,柳延道:“你已经放弃成仙修道,来世必然还会遇到她。”
许明世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语气雀跃地说:“我也这么觉得,下辈子我一定会遇到她。”
下辈子,一定要遇见,要说喜欢。
柳延闭上眼,仰在竹椅背上,神情恬静,心底安宁。
是的,任何时候,都要怀抱希望。
怀抱希望着,等待。
沈珏坐在露出一角的岩石上,微微扬头,望向远处。夕阳落山,白云苍狗,有一只鹰在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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