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永远都是平静的,这世界上的喜怒哀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夏端方有时候不禁怀疑,如果白离不回来,有一天,他是不是要么变成一个疯子,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要么变成一块石头,忘却一切悲欢呢?
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排垂髫小儿被推了上来,每个小孩身上都被绑了绳子,半身染血的士兵们拿着刀枪站在他们身后。
颜甄垂下眼,轻轻地摆摆手。
只见一个胖乎乎、长得很惹人喜爱的小小子被推了出来,他无助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又飞快地被人掩住。
小胖小子身后的士兵木然地看着他,又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胖子踉跄着站稳,带着哭腔对着城门下大喊道:“尔等逆贼!”
他的声音比一般小孩清亮得多,约莫是个小伶人,只见他这话一出口,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吼道:“尔等逆贼听着,生于皇天之下,后土之上,不思忠君报国、仁义孝道,以武犯忌,为所欲为,至使诸神愤懑,降罪于人,黎民万千,具是流离失所,而以污火渎我主上,以妖法乱我朝纲!尔等,尔等……”
小胖子的声音像是劈开一样地嘶哑了起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于是突然在城墙之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圆脸憋成了紫红色,这一哭不得了,整整一排小童全都跟着放声大哭,仿佛那城上是个戏台,正演着一场荒诞至极的戏。
直到小胖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才哽咽着说道:“尔等……尔等罪大恶极!万……死莫赎!”
整个城墙都被黑影铺满了,像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水,它们蠕动着,跃跃欲试地看着这十几个细皮嫩肉的小童,浮动的身影仿佛能让人感觉到它们那股肮脏的渴望和贪婪。
偌大的战场上,数十万人在此,竟无一人言语,唯有施无端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左脸上一点酒窝轻轻陷下去,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叫所有人都听得到——一字一句地传到巍峨的城上。
他缓缓地说道:“好,颜大人,无毒不丈夫,这样破釜沉舟,后学从心里佩服得很。”
颜甄远远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一个悠悠长长的男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一声叹息似的,那人说道:“献祭——”
小童们被同时推下城墙,几乎是瞬间,便被黑影隐没,孩子的惨叫声短促而尖锐,顷刻便不见了,随后黑影散去,一堆带着血的小小白骨露了出来,那人颤声唱道:“礼成——”
地面震动起来,铺天盖地的黑影弥漫了出去,它们在地上,在空中,在城墙上,在影子里,食人饮髓,将那些残破的魂魄qiáng行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丑陋的身体,白离的手陡然握紧。
施无端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男人的目光极深,也极柔和,白离听见他轻声说道:“拿着这个。”
白离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接过来,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与他自己曾经刻过的那块粗陋青硅不同,这木头人极为栩栩如生,想来要极巧的手才做得出来,连头发丝与脸上的酒窝都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木头小人正是施无端自己,只是脸颊比现在丰润一点,带着毫无烦恼的坏笑,大概是少年时候的他。
“收好。”施无端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不待白离反应过来,他便突然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夏端方神色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催马跟上,仅仅是刹那,人群便将他们分开,白离眼睁睁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从包围着他的红巾军中冲出去。
他忍不住怒道:“都给我闪开,以为有他,我便不敢杀你们了么?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东西们倾巢而出又怎样,我有办法杀他们一回,便能杀他们第二回!”
没有人理会他,既然来了这个战场,便谁都没打算活着回去。
白离一甩马鞭,虽然眼睛都急红了,却仍然因为顾忌着施无端,并没有下杀手,那鞭子只是像长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个卷,将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人给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却自脚下升起,地面上不知何时生出无数丝线,仿佛蜘蛛丝一样,越来越多,将白离裹在了里面。
它们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并不伤害他,只是牢牢地将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触感白离曾经多次碰见过——是星丝,那块鬼盘上的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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