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井下石的滋味原来这么好,难怪倪家人喜欢。”陌生的声音,低沉松散里还夹杂着一丝懒洋洋的痞气。倪文良睁大被冰霜覆盖的双眼努力向上看,那人的面容隐在狂乱的雪花间,依稀只见他身材高大,一双眼眸漆黑如深夜,举止间隐隐暗含威仪。他弯下腰,嘴角愉悦地翘着,眉梢眼角处的寒意却比离河水更冰冷,“倪大人,我等了你二十年,原本想再等等,你却迫不及待地自己送上了门。这番盛情我若辜负,就太不够意思了,是吧?”
天启十一年隆冬,不管yīn寒湿冷的江南京都,抑或冰雪封城的孤鹜城,人们都热气腾腾地着手准备起年货,曲折蜿蜒好似能一路通到天尽头的官道上也淡淡萦绕开几许腊鹅肉肠的咸香味。洛云放带人回转屏州,途径青雀城,青雀城主事楼先生匆匆赶来,上报一件刚知晓的急报——倪文良退兵,燕大当家又挂彩了。
第十四章
燕啸在啸然寨里的卧房仍是当初洛云放来时的模样,方方正正的一间,刚够摆进桌椅板凳和一张chuáng,添一个火炉都显得捉襟见肘。
占据了满满一面墙壁的书架上有些空,上头的书册有不少摆进了孤鹜城洛云放的书房里,青雀城里也散落了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像读书人的人,却是个在马背上也不忘翻两页书的。他看书涉猎颇广,经史子集、兵法演绎、通俗话本……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洛云放日日从他那张骚情的美人榻上走过,都能瞧见那本他也曾不小心翻过的《欲海游龙》。
田师爷让人把屋中央的竹屏风撤走,洛云放坐在窗下的方桌边,燕啸躺在chuáng上睡得人事不知。田师爷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同洛云放说起燕啸的伤,一刀扎在大腿上,靠近腿根,幸好不是要紧地方,不碍事,若是往上几寸……也不知道桓徽帝的后宫里缺不缺身qiáng力壮的内侍?
当时倪文良只当死到临头,就想拉个垫背的,燕啸自己也大意,不曾注意他腰上还别了把匕首。一面提着倪文良的脖子一面弯腰低头说话的功夫,就被倪文良瞅准了空子。
想来还是太年轻,原先两人还欺负着九戎赤帝毛还没长齐,到了老谋深算的倪文良面前,他们就成了青涩的小娃娃。啧……说话要积德,否则就要遭报应啊报应。
倪文亮这一刀下了死劲,伤口捅得深,愈合起来怕要费功夫,期间还得忍着疼。先前孤鹜城书房里的时候,燕啸扶着腰有七八分是做戏,这回的疼却是十成十,刚换上的衣服不一刻就能被冷汗浸得湿透。
所以说,人不能作,但凡作得起劲的,最后九成九都得被自己作死。
小老道在洛云放面前不敢放肆,不过洛云放怎么听,还是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意味。田师爷形容起燕啸抱着腿嗷嗷叫唤的模样,那惟妙惟肖的神态,那绘声绘色的语气,那止不住上扬的语调……咳,田师爷你的嘴角再往上扬就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洛云放来得不巧。燕啸刚喝过药,垂着眼皮子,才说了两句,两眼就慢慢放空而后闭上了。堂堂一个大当家的,每天疼得鬼哭láng嚎传出去实在不好听,田师爷看不过,让治伤的郎中在药里多放了两味安眠的药。
燕啸迟迟不见醒来,田师爷探头探脑地往洛云放脸上看:“督军从灵州过来一路辛苦,这大雪天的,您是下山进城还是……”
洛云放摇摇头,捧着茶盅稳稳在椅上坐着:“无妨,师爷自便。”
田师爷gān笑了两声,看看chuáng上的燕啸,再看看半垂了眼不愿再开口的洛云放,悻悻地又道一句辛苦,转身出去了。
窗下传来燕啸亲兵的说话声:“督军大人看着不近人情,对咱大当家到底不一样,过命的jiāo情呐……”
自从在青雀城得了信,这一路洛云放就未曾耽搁,刚抵屏州,连落雁城都没进,就先上了龙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心头也不禁有些恍神。
过命的jiāo情……视线落在燕啸无知无觉的睡脸上,阖着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长得并不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实,蜂腰长腿,天生就合该纵马弯弓穿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屋里不曾点灯,外头银白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依稀还能瞧见他下颌处的那道疤。已经淡得只剩一道白印,看在洛云放眼里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风寒刺骨。粮草早在半个月前就没了,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伤的伤病的病,硬撑着一口气死守在山顶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见五指,探身俯视,脚下银光闪闪灿若天河,是敌兵手中的刀尖。那时他和燕啸取下青雀城没多久,两家看似平和,相处时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紧了牙关,盼着钟越能尽快带人助他突围,从没在燕啸身上存半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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