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对着李成器,皆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未用过如此恶毒的冷嘲热讽,一时心中也说不清究竟是鄙夷自己还是鄙夷他们。只觉今日之事从头到尾都令人憎恶,每提一个字,就如被一根毒刺扎一下。他只能将这令他痛彻骨髓的怨毒,化为了言语的利剑,略作纾解报复,便如用刀将那伤口再刺得深些,才能让脓血流淌出一些。
李成器的脸色由红转白,静默片刻,道:“我们不过是朋友。”薛崇简冷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在推事院狱底之时,在皇宫深院之事,他们可通过一半点音讯?现在你得了自由,三舅舅复了太子位,他们看你这个郡王又值几文钱了,一个个都找上来了!”
他此言分明指责崔湜是趋炎附势之徒,李成器向来以己之心度人,且是在宫中数年来已受尽炎凉欺侮,如今来访之人,有一分真情,他便生十分感激。听他说得刻薄,便忍不住道:“花奴,你不可如此羞rǔ澄澜。”
薛崇简心道:你却容得他羞rǔ我。只是这句话他难以出口,出口就成了乞求,出口他就成了败军之将,出口就是承认他与崔湜在争夺什么。天性的傲岸让他不屑去拿自己与崔湜做比较,可是那些诗句与今日崔湜的目光在他脑中横冲直撞,要将他撕裂一般。也许真的是他自己骗了自己。
李成器一直都处在苦难中,朝不保夕,艰难度日,一次次被bī入绝境。那么自己是不是正在利用他的绝境?那些绝境如同高高的围墙一样,只有他能翻越过去,他一次次救他,用食物和快乐滋养着囚笼里的李成器,也滋养着自己。他满足于每日爬上树就能看到他,翻过一道围墙就能牵起他的手,那堵围墙围困着李成器的希望与目光,却又如一只huáng金铸成的匣子,jīng心护卫着他地老天荒、不离不弃的梦想。
若没有绝望,是不是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就没有缘由?若没有绝望,是不是自己当日就不敢与他相拥?若没有绝望,是不是那晚的铁马更漏,也只是浩浩渺渺的光yīn之中悄悄散去?
冥冥天意拨弄了他们太多年,有剥夺也有赏赐,现在神佛们玩得厌烦了,第一次顺应了天意人心,让储君之位重归李氏,让荣耀与尊严重新回到李成器身上,可是自己在他的心里还占多少位置,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得头了,他只有看一看那个人的微笑,听一听那个人的声音,才觉得踏实安稳。chūn花烂漫,马蹄轻捷,夏木成荫,蝉鸣虫噪,秋雨稀疏,长空鹤唳,冬风肃杀,遍地琼瑶,若没有了那个人,这些色彩与声音会不会都消陨为苍白寂静?
薛崇简懒懒地一笑道:“他那般情真意切,你随他去就是。来人,给我换身衣裳,这么脏怎么去见赵七姐?”李成器脸色微微一变,从三年前薛崇简将自己藏身在柳芊芊家,他就知道花奴与北里娼家有往来,他明白薛崇简报复的意味,默然转身就向外走。
施淳忙问薛崇简:“郎君,要给殿下备车马么?”薛崇简勃然大怒,摘下腰间的鞭子就向施淳打去,斥骂道:“他自有人接送,要你多什么事?!”施淳跟着薛崇简十数年,从未挨过打,吓得一怔,连忙跪下。李成器听得身后鞭响,肩头微微一动,脚步顿了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向外走去。薛崇简手中鞭子不断向施淳肩上背上奋力击落,他的眼睛仍是忍不住追随李成器一身白衣在渐渐远去,终于黯淡得如同那夜色一般yīn沉虚无。
满室奴婢从未见少主人如此bào戾失态,均跪下不敢吭声。薛崇简再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望了一眼施淳,见他脖颈与肩背上被自己抽出条条血痕,却是浑身颤抖咬着袖子,连呻吟都不曾。薛崇简默默垂下鞭子,心中涌起一阵诧异与内疚,沉默片刻,道:“找家医给他看看。”转身入了暖阁。
李成器出了太平公主府,巷口的马车揭开帘子,崔湜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道:“怎么?没谈拢?”李成器诧异道:“我不是让你先回去么?”崔湜笑道:“若是让寿chūn郡王徒步走回家,明日就成了神都城的新闻了。薛二郎怎么了?要不要我去陪个罪?”李成器黯然一笑,摇头道:“他就是那性子,不gān你事。”
他上了崔湜的车,崔湜道:“今日还要一件事要跟你说。宫中可曾订下你的婚事了么?”李成器一怔,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道:“不曾。”崔湜笑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我有个妹子,今年十五岁,容貌才学都过得去。”李成器没想到他竟动了这念头,凝望崔湜片刻,道:“你们五姓七族,从来不屑与我这等人联姻吧?” 崔湜笑道:“五姓七族,不过是自矜格调,不肯落了攀附之名,你与旁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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