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在门前从午后站到晚间,被宫中的来使催了几遍,早就等得腿酸肚饥焦躁不堪,只想赶紧把李成器带进宫jiāo差了事,但看看他身上衣裳又是尘土又是杂草,头上连冠子都没有戴,幞头的展角还是湿的,软软垂下来,实在无法见驾,也只得勉qiáng点头道:“殿下还请从速。”
李成器进了内室更换公服,薛崇简也跟着他进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进宫吧?”李成器也是满腹忧虑,摇头道:“那人并未说也宣召你和姑母,想来宅家是单找爹爹和我们。”薛崇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凉,宽慰他道:“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忧心,真有了事,一定给我和我阿母送出信儿来再做决断。”
李成器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欢乐太过紧凑,如一杯接一杯的上好chūn醪灌得他熏熏如醉。这急如星火的传召将他一些尘封的恐惧又拉了回来,他心底的恐惧不敢告诉花奴,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一次次在刚刚触及幸福之时,上苍又带着戏谑的态度将那幸福轻率地更改。
李成器来不及与薛崇简多说什么,出去向几个内侍告了罪,便翻身上马,随他们直趋太极宫,经两仪门、献chūn门来到了万chūn殿外。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迎上来行礼道:“殿下怎么这会子才来,只怕殿内酒宴都要散了。”李成器一边随着他拾阶而上,一边诧异道:“宅家设宴?”那内侍笑道:“可不是,太子一家、相王一家、梁王一家都在,热闹着呢。”李成器不解寻常一个家宴,父亲为何心急火燎派人到郊外将自己寻出来,亦不解今日这家宴为何没有姑母,但总归知道不是坏事,心下略安定了几分。
他进得殿来,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各人桌上酒菜已残。皇帝身边坐着张氏兄弟,太子带着太子妃坐在女皇下首左侧,右侧依次是父亲与梁王夫妇,李氏与武氏的儿女们竟是到了大半,皆坐在父母之后。殿上气氛似乎十分轻松,太子与李旦脸上皆带着符合的笑容,各家的少年男女即便有至尊在场,也不甚顾及,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各位县主郡主皆依礼用纨扇遮住面目,颔首行礼,她们的蝉鬓高髻被满室红灯照耀,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酒红色。
李成器被她们笑得一怔,连忙向皇帝跪下叩首道:“臣来迟了,请宅家降罪。”
女皇今日似是心情大好,只淡淡一笑道:“为了等你,你这些妹妹们都坐一天了。”太子妃凑趣地笑道:“我们倒要谢凤奴呢,正好混宅家一顿饭吃。”女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一笑道:“他来得迟了,错过了热闹处,前头枝枝蔓蔓的,就让太子说给他听。”
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向李成器道:“凤奴,宅家恩典,将魏王的永清县主[1]许给重润,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将新都许给陈王[2]之子延晖,将仙蕙[3]许给魏王之子延基,将裹儿[4]许给梁王之子崇训……”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各自羞红了脸,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许是他一路奔来,跑得太急了,现在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几乎要瘫软下去;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全都汇聚于心间。女皇见他伏地不动,笑道:“你是他们的长兄,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李成器只觉得茫然,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来做棋子了。
李成器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父亲望去,他看见父亲赔笑的脸上,却藏着悲悯的无奈,他看到隐于父亲身后的隆基,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只有那握着一把玲珑切肉小刀的手在暗暗用力,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忽然手上起了一阵急痛,似乎是某个隐匿于皮肉下的伤口骤然间崩裂,汩汩冒出血来。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北风其凉,想起来那个冬日,他也如三郎一般狠狠握住一把小刀。他用自己的血肉去膏白刃,却依然救不回母亲。他想起来,花奴告诉他韦团儿陷害母亲与窦娘子的原因,是背后有魏王梁王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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